作為大明帝國的帝都所在,北京城宛若一塊巨大的磁體,吸引著帝國各處野心勃勃之人前來冒險。京師乃是天下財貨積聚之地,雲集了全天下最好的貨物和百工技藝之人;而逢到春秋二試之年,便有數以千計的舉子如過江之鯽湧入京師,妄想越過龍門登天去;更別說那些上京求人“辦事”之人,長年累月地在京師四下“活動”。出門在外,無論趕考的士子亦或是商幫買辦,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師,自然是老鄉紮幫抱團好辦事,因此各地的商賈士族集資建起了會館,以資憩息。自永樂遷都至嘉靖朝,短短百年間便在南城內外陸續建起了數百座大小不一的會館。其時明帝國之貨物多半產於東南,江右為夥,浙、直次之,這三省之商最為富裕,故會館也最多最奢華,而三省之中為黔首者,江西是也。打永樂年間與宣武門外建起第一座南昌會館後,現兒個在京師已有17家江西各地的會館,為各省之首。
時值春闈大試之年,京城大小會館打去年底開始便擠滿了趕考的士子,羅汝芳為江西人,為了能靜心溫書趕考,提前半年便尋關係定了相對人少的吉安會館安頓下來,在知曉顏鈞一行要上京後,又是尋了法的托人擠一間房出來。這家吉安會館剛建了不到三年,位於南城外的白紙坊,緊挨著盆兒胡同西側,不過兩進的院子,旁有驢、馬槽房十來間,前院接人卸貨兼賣酒食,後院住人,雖不到十來間的屋子,倒也收拾的幹幹淨淨。
二月一場會試下來,已淘汰了一大批生員,現留下的都是等待三月朔日殿試的貢士,人聚人散也走了不少,按說羅汝芳正該乘著人少安靜埋首屋裏溫書,可眼下他卻在前院兜兜轉轉,滿臉的焦色,時不時的駐足望著門外,接而便是搖頭歎氣,繼續兜圈子。
“惟德,你別轉了,轉的我犯暈,你還是趕緊回屋看書去吧,這裏由我盯著,一會要是店家有消息來,我告訴你便是。”
何心隱沉著臉站在一旁,忍不住皺眉說道。羅汝芳停下腳步,臉上露出苦笑道:
“北京城這麼大,若隻是走失也很難找,我更擔心別是給拐子拐去,最近京城丟孩子的事是層出不窮啊。如果輝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麼向老師交代”
原來廟會上,何心隱往前走了一段,才發現身後沒了聲音,回首看時人潮湧湧哪裏還有歐陽蕙芷的人影,他起初以為蕙芷又被哪個玩耍的攤位給黏住了,不耐煩的回頭尋她去。可是走遍了整個廟會都沒找到,不免慌神起來。後來一想別是自己方才訓斥的她和自己鬧脾氣,於是報了一絲希望趕回會館,看看丫頭是不是自己先跑回來了。等見到羅汝芳一臉忙然後才明白蕙芷真的是走丟了,羅汝芳當下變了臉色,立馬懇求店家找到那盤踞坊間專替人居間說事的“擸牽”,使了點銀子讓其去地界上打聽蕙芷的消息,眼下兩人都在前院等著消息。
“惟德,是我何心隱大意,如若輝兒真有什麼莫測,一切責任由我承擔,你殿試更為重要,還是回房去吧,在這裏轉圈也於事無補。”
何心隱拍了拍羅汝芳的肩膀,安慰他道。歐陽蕙芷女扮男裝之事,顏鈞不想聲張,和羅汝芳所說也隻是自己的義子,此前羅汝芳一直待在江西,隻聽說老師收養了一個朋友的小孩,不知性別,所以也沒有多少懷疑。
“夫山,我還是等完消息再說,如一會沒有消息,我們隻剩下報官一途了。”
何心隱知道羅汝芳外溫內堅,打定了注意是不會更改的,也明了他等不來消息也靜不下心看書,隻能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麼,突然院門外一溜煙跑進來一個人,站在那裏說話的兩人同時扭頭看去,見是剛剛安排出去的店家跑堂的呼哧帶喘的趕了回來,兩人不由分說急跨了幾步迎了上去。
“怎麼樣!”
何心隱一把抓住跑堂的胳膊,跑堂被他嚴厲的神色給嚇了一跳,剛要出口的話又嗆了回去,好一陣咳嗽。羅汝芳此時也迎了上來,從袖間摸出一小錠銀子塞到跑堂的手裏,溫和的問道:
“店家辛苦,可有什麼消息?”
跑堂的順了順氣,衝著羅汝芳笑謝了聲,待看到何心隱更加嚇人的臉色便很快撿重要的利利索索說了起來,結果一番話道來,讓兩人都失了神色。
原來跑堂的外出轉了一圈,便聽人說似乎有見到一個男孩被人掠到馬車中,雖遠遠地瞧不真切,總是看起來像拐子所為。且孩子被抱上車後,那車便鬼鬼祟祟頗像掩人耳目般往城西駛去了。
“隻怕真是被拐了,我先去報官,惟德你等老師回來。”
何心隱咬了咬,抬腳便要出門,誰知跑堂一把拉住他搖了搖頭,將聲音壓低些道:
“兩位老爺,我看您二位即便報官也是沒用的。”
“店家何來此言,難道這天子腳下便沒了王法麼!”
何心隱怒斥道,跑堂的瞄了他一眼,眼神中倒有些可憐他愚見的味道,歎氣道:
“最近這南城拐子盛行,丟了好些個孩子,有的還是大戶大門家的,最後沒一個找到。不是說這官府無能,我私底下聽說這些拐子背後有人,而且是通了天的,官府有心查也不敢查下去,隻能聽之任之。”
“什麼?!”
何心隱臉色突變,羅汝芳一把拉住要爆發的他,自己上前一步好言問跑堂的。
“店家可打聽到這背後之人是誰,我們也好跑關係說說看,興許還能找到我家老師的公子。”
跑堂的搖頭歎氣,比劃著自己脖子苦兮兮道:
“這等事情,我們哪能打聽來,再說這種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何心隱雙拳緊握,臉上青筋都爆了起來,羅汝芳知道再多說也無用,趕緊將跑堂的打發走,回頭看著他,兩人臉色蒼白一時沒了主意,竟麵麵相覷起來。
前院短暫的靜寂被由遠及近的馬車聲打破,兩人本能的轉身望去,隻見一輛陌生的雙輪馬車在會館門口停了下來,駕車的車把式是一個瘦削沉穩的中年人,馬車剛停下,車後的簾子一挑,一個小小的身影便蹦了下來,衝著車裏揮手,脆生生的嗓音說道:
“彩鳳姐姐我先走了。”
“蕙……輝兒?”
何心隱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幾步便衝出門外,一把掰過蕙芷的身子,上下打量看有什麼異樣,前一刻還以為她被拐了,這一刻竟突然出現在眼前,何心隱著實有些不敢相信天掉下來的好事,恍若做夢般。蕙芷一愣,看到平時老是沒好臉色給她的何心隱此刻滿臉竟然都是關切和焦急,不由張大了嘴巴,繼而咧嘴一笑:
“何師兄,我回來啦。”
顏鈞正式收蕙芷為徒後,她和何心隱成了名義上的師兄弟,雖然他們平時幾乎從不以此相稱,今日裏竟是蕙芷第一次以師兄相稱,何心隱一愣,臉色有些尷尬,迅速將手從蕙芷肩膀上放開,沉著臉背手站那裏,蕙芷笑眯眯的看著他,何心隱一瞪她,蕙芷眉眼間笑得更加彎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