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色愈黑,本是席筵正開時,可卷棚內還是燈火通明,桌席上浮屠樣的木漆果山無人問津,蒸酥點心及細巧酥餅饊子之類也無被取食的跡象,下人仆役在一旁給主客看了一巡又一巡的茶,朱遇本想提醒老爺得開席了,可見眾人都認真聽著那個小娃兒說事,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隻能站一旁,尋思著隻能等老爺注意過來再想法子提醒了。
在了解了一番來龍去脈後,顏鈞忙領著蕙芷給張居正行禮以謝救命之恩,讓張居正忙不迭推稱承受不起,徐階他們都也頗為驚奇,同時皺眉於京城治安如此之差。眾人又聊了一會子,朱遇終於逮了空提醒眾位老爺上席,徐階忙笑著站起身來,邊說著招待不周的話,邊在仆役引領下,與眾人前去正廳開席。徐階邊走還對顏鈞笑說道。
“山農,這也算得你徒兒與我學生之間的緣分。”
顏鈞點了點頭,哈哈大笑道:
“徒兒尚小,一會我當與張翰林好好喝上幾杯,這救命之恩應該重謝的。”
張居正走在最後,聞言淡淡笑道:
“居正也是剛好經過,舉手之勞而已,沒使多大力,顏先生不必再多言謝,否則折殺居正了。”
須臾,眾人進入正廳,蕙芷頓時覺得被滿屋光亮炫了眼睛。徐階雖然平素不好奢靡,但宰輔之家宴客必不同於尋常人家,隻見廳中張華燈,盛火樹,流光寶萃,個中早已擺了三席,家人仆役早垂手兩旁等著侍奉服侍,徐階於是端起金玉犀斝首先向來賓挨個敬酒,按尊貴等次禮讓到座位上去,一番遞酒安席後,徐階為主,聶豹為師,兩人同坐了正席,顏鈞主客為尊,歐陽德陪他坐了東席,張居正則陪著何心隱與蕙芷坐了西席。賓主坐定下來,廚師便捧獻肴饌,一甌晶瑩剔透泛著桃花紅的西施乳,一甌糟紅濃香透著酒香的嘉興醬鴨,一甌粉白酥軟味甜香美的鎮江熏肉,一甌戶部街白家老字號的白煮豬頭肉,一甌肉軟鮮肥的鬆門台鯗蒸鬆茸;夾著春筍火腿湯、蓴菜銀魚羹、玫瑰香菌湯;另有糟虼酒蟹、早韭春白等下酒物件;五割三湯完後,又上了黃酒甜糟清蒸的鮮鰣魚,甜香馥鬱,入口即化,擱在素白玉描著春江水暖糟色樣的瓷盤內,倒頗有幾番南地春guang的景象。徐階本是鬆江人,府中菜肴盡是江南口味,他素來喜歡黃酒,早就令朱遇特地從家藏酒窖中搬來幾壇藏了頗有年頭的蘇州得月樓醉春,用梅子溫後與眾人飲之。
徐階本是好風雅之人,故而沒有循俗請那戲班歌伎來助興,倒是讓府間平素調養甚好的美婢操琴弄笛助興,徐階治理下人頗為嚴格,這些美婢技藝高超,氣韻風雅,不同於坊間那些胭脂俗粉,故而給這宴席又添了幾份情調。
好酒、好菜、好曲、好主人。
顏鈞本是好酒之人,大家又都是誌趣相投,可他今天開始時卻有些心不在焉,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礙於周邊全是仆役雜人不適合開口。徐階興致全然在與眾人的飲酒上,席間話題全是日記後的靈濟宮講學,並且完全沒有讓下人退去的意思。顏鈞瞅著聶豹看了他幾眼,心中一轉,便將腦中盤算都按捺下去,忽而開懷暢飲起來。
別看徐階南方人,可酒量甚好,與顏鈞連浮數十大白後,亦不動色,席間除了蕙芷不喝酒外,其餘眾人酒量也都很好,於是酣適之趣上來後,聶豹便建議大家投壺猜枚以助酒興。彼時投壺之戲,鬆江最興,徐階聽聞於是喜上眉梢,令美婢退下,喚來小仆將一個腹部和圈足鑄有獸麵紋的銅投壺搬到廳中間,眾人此時吃的也差不多了,酒興被挑了上來,於是興致盎然的玩起了投壺之戲。
蕙芷是第一次參與這種比較正式的文人酒宴,她頗為好奇的看著眼前的這群平時文縐縐的士子大夫們玩起了頗像坊間武夫所耍的投擲之戲。聶豹最長,為令官,眾人拿著手中的筷子,紛紛按聶豹所點的花色名,往壺中投去,什麼“春睡、聽琴、倒插、卷簾、雁銜、蘆翻、蝴蝶”,名色繁多,聽的蕙芷一頭霧水,原來這不同的名字對應不同姿勢,比如說那斜著插進壺口叫"斜插花",平著落進壺底叫"楊妃睡",箭上串塊肉丸子叫"雁銜蘆",三支箭以上同時扔進壺口叫"一把蓮",對鐵壺使一招鐵板橋,箭從頭上飛進壺口,這叫"隔山跳";如果沒有按花色要求投中,便要罰酒一杯。
投了幾壺下來後,徐階便命周圍那些仆役退下,平日裏在仆役麵前威嚴峻厲、老成持重的閣老大臣,自然他們麵前不便如此跳脫耍的開,唯有摒棄左右才能玩的盡興。幾輪耍了下來,席上大部分人都玩的欣欣然,酒也喝得恬愉暢適。
唯有一個人,至始至終,喝得不動聲色,玩得不動聲色。
蕙芷雖然被眼前的遊戲吸引住了大部分注意力,卻還是時不時會瞥一眼何心隱身旁的張居正,整個席間他就話不太多,除了眾人與他對飲時,他會說上幾句,餘下時間便是靜默在那裏聽眾人說話。何心隱和他聊了幾句,他也頗為平淡的應對了短短的回話,幾番下來,何心隱便失去了和他說話的興趣。
這麼個無趣的人,為何徐閣老還要叫上他來赴宴?何心隱從與他的交流中,完全看不出張居正身上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值得徐階如此器重,再加上此前聽聞他還拍嚴嵩的馬屁,何心隱自是一萬個看不上他了。幸好開始投壺了,何心隱索性懶得搭理張居正,將興致都投放到這喝酒嬉戲上去。
眾人越玩越開懷,酒也喝多起來,眨眼便沒了五六壇酒。隻見顏鈞投了個雁銜蘆,姿態優美,頓時博了個喝彩,徐階自感不如,在聶豹的打趣下,笑嗬嗬地將罰酒喝下。何心隱一高興,忍不住拿筷子敲著被沿清唱道:
“姐兒生來愛投壺,也弗來輸贏上底做工夫,當初隻學得一個楊妃睡,那間又會一個雁銜蘆”
這本是坊間江南一帶青樓女子助興的曲兒,何心隱常廝混於那些鶯歌燕語之地,此時酒興上來,順口唱了出來,其他人都沒多注意。
張居正垂著眼,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就這瞬間的情緒波動,恰好被偷瞄他的蕙芷全看在眼底。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下去,顏鈞此輪做了輸家,不由摸著濃胡笑道:
“這投壺之戲隨是玩樂,倒也能悟得些人生道理出來。”
徐階聞言頗感興趣的樣子,笑道:
“山農先生又有心得?吾等願洗耳恭聽,不過這罰酒還是要先喝得。”
顏鈞大笑著將杯中酒喝完,然後突然肅然,眉眼間的酒意竟然褪去了幾分。
“遊戲之勝負,宛如人生之生死,忽然而死,忽然而生,如睡如醒,人之死生固甚易也。”
徐階一開始還笑吟吟聽著,聽到後麵半句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眾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徐階,本來熱鬧的酒席間忽地安靜下來,徐階見眾人如此,忽然笑了笑,白淨圓潤的臉上泛出些許酒色,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