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著的尊嚴(2 / 3)

夜往深處走的時候,他也下了山。家裏並沒有夜飯等著他。李明芝還躺在床上,看樣子是兒女們自己湊合著對付了一下。他們顯然沒太多想到他,根本就沒給他留飯。幺女兒手上還拿著大半個菜團子,那也是因為她吃得慢,並不代表那是給他留的。但幺女兒一直拿眼看著他,看上去如果他想要的話,她也不會太吝嗇。也隻有她還看著他,別的幾個都不看他,因為他們多少都有了一份年紀,知道父親今天充當了一個什麼角色。

文朝榮沒跟幺女兒要菜團子。他進了房間,在李明芝的身邊坐下。床有些過分老了,他坐上去,它便“吱吱呀呀”地叫。但他信得過它,這些年來它每天晚上都會發出這樣的呻喚,卻從來沒真垮塌過。海雀的東西都有一把好耐性,就像海雀人的性子,是歲月磨煉出來的。屋子裏很黑,但他清楚李明芝沒有睡著。他還能感覺到她在流淚,她跟了他這些年,也忍了這麼些年,那淚渠一旦打開,自然就不那麼容易關上。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坐著,他很想說聲“對不住”,但又一直都沒張口。這個時候,那三個字太軟弱無力了。他倒是唸叨過幾句,他說:“這土地下放到戶以後,別處都說的是增產,說一年做來夠兩年吃哩。”說:“同樣是村支書,有人當得臉上光彩照人,我這臉,卻恨不得放褲包裏揣起來。”說:“壩子上那些村支書到鄉裏,都是去受表彰,我呢,每次去,鄉裏都問的是,‘這回你們村要多少救濟糧?’”說:“害羞得很啦!”這些話他說過多少遍了,他真希望它們能像口水一樣,吐掉了,嘴裏就爽朗了。可他吐了很多回了,心頭還是被這些話塞得滿滿的。不到現實改變,不到他不再羞愧的那一天,它們就誓不離開他。

他一直坐到深夜。

那時候李明芝已經真正走進了睡眠。或許,在這大半夜的沉默中,她已經原諒了他。生活不過在這裏打了個結,過了這個結,又繼續朝前走了。

第二天早上,文朝榮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他起床的時候,李明芝把豬食都煮熟了。她的臉上很平靜,看上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文朝榮想跟她搭句訕,嘴卻很澀。那當口,王家的小姑娘興秀來了。她手上拿著一個包穀飯團子,一看成色,就知道糧食多於菜,很誘人。那是給文朝榮幺女兒的,她們是好朋友,她們的母親也是好朋友。小興秀跟文朝榮打聽:“正敏呢?”正敏就從屋裏跑出來了。小興秀正要把團子給正敏,文朝榮一把奪過來,又塞回到她的手裏。他說:“我們家有的,你自己吃。”小興秀說:“我媽叫我給她的。”文朝榮說:“你回去跟你媽說,我們家有的。”

但興秀還是要把飯團子給正敏,因為她知道,她跟前這位長輩說的都是假話。

他們說來說去的時間,幺女兒正敏一直盯著興秀手上那個飯團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一眨眼,它就不翼而飛了。這一次興秀再遞過來,她就迅速把它搶過來,又迅速送進嘴裏。進了嘴,父親就再不好奪走了。她嘴裏咬著那個飯團子,有點兒挑釁又有點兒害怕地看著父親,直把她父親看得心裏泛酸。李明芝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到最後,她隻跟文朝榮對視了一回,便又把目光落回到那兩個十多歲的女孩身上了。

“謝啦興秀。”李明芝說。她的聲音是啞的。發生昨天那件事情後,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的喉嚨遭到過農藥的腐蝕,得歇上好一陣兒,才能恢複。文朝榮想,要是有口全糧食的稀飯或者一口肉湯喝下去,她的喉嚨可能會好得快些。

文朝榮看上的是他家的狗。那是一隻大黑狗,渾身上下隻有眼白不是黑的。他們叫它大黑。文朝榮家的狗都是大字輩兒,花的叫大花,黃的叫大黃,黑的就叫大黑。

海雀人雖窮,但家家都是養狗養貓的。但那其實不叫養,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正經給它們吃的,狗沒狗盆,貓沒貓碗,它們全都得靠自己養活自己。人把它們邀請進家,不過是邀請它們一起共同生活。貓靠捉老鼠,狗大概靠偷吃點兒豬食,甚至是屎。海雀的狗都喜愛雞屎,雞吃的是蟲子,草籽,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吃到糧食,所以它們的糞便被狗們看成是最好的。如果是在春荒季節,甚至比人的更好。文朝榮想到他家大黑的時候,大黑正在鄰居家一麵斷牆上吃雞屎。能上牆,也是海雀的狗才有的本事。海雀的狗,因為生活清貧,一律都是細腰細腿兒,高挑身材,走路像踩高蹺,上牆如有輕功。大黑聽它主人喚,便棄了雞屎,飛身下牆,來到了文朝榮跟前。文朝榮在它頭上撫摸,它的尾巴在身後使勁搖。文朝榮心頭很重,像吊著塊石頭。他問狗:“你懂吧?”但狗其實什麼也不懂。文朝榮說:“你曉得的。”但狗其實什麼也不曉得。文朝榮手上拿著一條繩子,現在他把繩子係到了大黑的脖子上。大黑從來沒被拴過。海雀隻有豬牛馬才會被拴起來,而狗們平時都是嘲笑這個的。大黑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它想逃,想掙脫繩子,但文朝榮嗬斥它。它要是溫順的話,文朝榮的心就是軟的,就是內疚的。它強硬起來,文朝榮的心就不得不硬上了。他的嗬斥聲在海雀是很有威力的,連人們都怕,更何況狗。比起繩子,它更害怕他吼。畢竟還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它隻好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

文朝榮說:“這就對了。”

他說:“你今天幫我一把,來世我變狗幫你。”

他把它抱起來,將繩頭扔上房梁係緊,鬆開懷抱,大黑就掛那兒了。大黑從來沒被這麼掛過,也沒見別的狗被這麼掛過。但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喊也喊不出來,掙也使不上勁兒。文朝榮喂了它一碗水。當然不是為了讓它解渴,而是為了讓它一聲不響地死去。文朝榮沒有透露過他從哪裏學來的這一招,但那之後海雀殺狗都這樣殺。狗從來沒得過人的照顧,所以殺它的時候人都無可救藥地帶著滿心歉意,自然是聽不得它慘叫的。這種殺法,狗一聲也叫不出來。

那天下午,大黑變成了一大鍋狗肉湯。雖說它身上除了一把骨頭別無藏物,但那畢竟是骨頭。兒女們也不是不愛大黑,但如果它在他們饑腸轆轆的時令變成一鍋湯了,他們就不具備拒絕吃掉它的力量。他們隻能一邊緬懷著它,一邊香噴噴地喝著它的湯。

文朝榮讓正敏去叫興秀來喝狗肉湯。他說:“人家給過你飯團兒。”正敏真去叫,興秀也沒客氣就來了。有了這位小客人,家裏的氣氛也變得活躍了些。孩子們開始搶湯,搶湯的過程中開始發生嬉鬧。不管如何,這鍋狗肉湯不光滋潤了一家人的腸子,也充當了他們緩和關係的潤滑劑。

這碗湯喝過了,腸子的情緒就會好上一個月,耐性也會好上一個月甚至兩個月。而到那時候,就可以摳洋芋吃了。

那是1985年的春荒。

2

那一年,189個國家還沒有在聯合國首腦會議上簽署《聯合國千年宣言》,提出“世界減貧”這個話題,長江中上遊防護林體係工程也還沒有啟動;那時候,整個畢節地區還隻有一個胡索文一個李淑彬一個楊明生在癡癡地植樹造林,而且在我們還沒有統一形成一個植樹造林拯救生態的理念之前,他們對樹的癡迷還被人看成匪夷所思之舉。所以,文朝榮盡管一直在苦苦琢磨海雀的出路,卻一點也沒得到過這方麵的啟示。

那一年的5月29號,新華社記者劉子富偶然間發現了海雀,更準確的說法是,發現了海雀令人觸目驚心的貧困。說偶然,是因為劉子富並不專為采訪而來。有說他是為了尋找一種叫“滇藏木蘭”的稀有植物,一路找到了海雀。不管如何,他來到了海雀。第一時間衝擊他視覺的,是那一片茅草房和杈杈房。出於一個記者的本能,他走進了這個村莊,走進了一間杈杈房。那是安美珍家。當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他隻知道她是一個苗族婦女,就這一點也是從她的服飾上判斷得來的。當時,安美珍的花短裙已經破爛得完全失去了裙子的模樣和功能,是真正的衣不蔽體。它之所以被主人穿在身上,不過因為它是主人惟一的裙子。見了生人,安美珍本能的舉動是躲到角落裏去。那間杈杈房的一個角落被一頭牛占著,它一直跟主人住在一起,一直就住在那個地方。另外兩個角落分別放著他們家簡陋的床和灶台,床上胡亂蜷著安美珍的男人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他們看上去也很害羞,要不就是怕冷,都用破棉被掩著自己的下半身。安美珍躲到了灶台後麵。

劉子富說:“我想找口水喝。”

安美珍用嘴示意他可以用那半隻木瓢。劉子富不願接受那半隻木瓢,問她:“給我隻碗好不?”安美珍指指一邊的三隻髒碗說:“碗還沒洗。”劉子富問:“沒有別的碗嗎?”安美珍歉意地搖搖頭,說:“沒有了,我家就三個碗。”可劉子富明明看見屋裏有四口人!他禁不住納悶:他們家怎麼吃飯呢?難道每一頓飯都得有一個人在一邊兒等著,等先吃完的那一位騰出碗來再吃?

安美珍替他洗淨了三隻碗中最完整的那隻,並為他盛了水。他端過來要喝,終於還是忍不住打聽:“你們一家四口三個碗怎麼吃飯呢?”安美珍說:“將就了。”

從安美珍家出來,劉子富那顆屬於一個記者的責任心就激動了,它站到他跟前,誇張地舞著手說:“你應該再走走,看看是不是家家都是這種樣子!”

於是,劉子富決定認真走訪一下這個村莊。那時候正是午飯時間,他遇上了好幾戶人家正吃飯,但他們的碗裏並沒有糧食,鍋裏當然也沒有。他問他們:“你們的糧食呢?”他們回答他:“早吃完了。”

農民家裏見不到糧食的身影,而且還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在土地承包到戶以後。更令人震撼的是,劉子富連著走訪了五戶人家,戶戶如此!

劉子富有些傻眼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往下走。他傻站在他看見的第十一間茅草房前猶豫,看著這戶人家那五六歲的小孩子慌裏慌張跑出來,跑向屋側那個隻具有象征意義的廁所,在那裏蹲下。孩子很害羞,不敢看劉子富。尤其當他拉出了一大堆蛔蟲,活生生的,在他的屁股下群魔亂舞以後,就更不敢看這位陌生人。可這樣一來,劉子富就更傻了,視線落在孩子身上就挪不開了。孩子隻好拚命把頭往下垂,最好是能把臉藏起來。蛔蟲很嚇人,但孩子一點兒不驚嚇。他又不是第一次拉蟲子,早已經見慣不驚。

劉子富小時候也是拉過蟲子的。蛔蟲通常情況都跟貧窮穿著連襠褲,它們就像一對孿生兄弟。他知道肚子裏的蛔蟲一旦多得裝不下,就不需要吃藥也能把蟲子拉出來。可這麼驚心動魄的陣容,劉子富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能想象得到,這個孩子的肚子裏除了蛔蟲,別的什麼也沒有。當一個正處於發育年齡的孩子肚子裏貧窮得隻剩下蛔蟲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劉子富想到的是“苦甲天下”。第二天這個詞彙便帶著他的一篇報道飛向了北京。

不過這是後話了。

他當時在村子裏駭然呆立的時候,村支書文朝榮找他來了。

文朝榮聽說村裏來了一個奇怪的人,到處串門到處打聽,便要找他問個究竟。

“請問你是搞哪樣的呢?”文朝榮是這麼問的。山裏人喜歡直來直去。

劉子富說:“我叫劉子富,是新華社貴州分社記者。”

外麵的動靜把屋裏的人吸引出來,他們嘴上叫著“文支書”,劉子富便不用打聽他是誰了。他更著急想問的是:“都這個時代了,你們村裏怎麼還吃不上飯?”還沒等文朝榮張嘴,他又來了一句:“你問我是搞哪樣的,我還想問問你是搞哪樣的呢,你這個支書是怎麼當的?”文朝榮給劉子富噎得臉色發紫,額頭上那個“愁”字拚了命想舒展開,卻沒有成功。臉扭曲了幾下,他終於回答劉子富說:“我們都習慣了,沒多大事兒的。”劉子富說:“你的村民在餓肚子,你卻說沒多大事兒?”文朝榮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得胡亂搓一把臉。或許他想把臉皮抹下,揣進褲包裏去。可是臉皮怎麼抹得掉呢?他這一抹反倒抹上去更多的難堪,它們像藿麻葉一樣緊緊巴在臉皮上,讓他刺癢難忍卻不知道該抓哪個地方。這兩年他心裏患上了一種毛病,特害怕見上頭來的人。上頭來的人離“國家”近,離“政府”近,而他,最愧對的,就是國家和政府。國家和政府一視同仁地給了百姓好政策,別人都幹得很好,都爭光了,海雀卻依然在窮困裏掙紮。原來一大家子在一起幹活,誰都怕自己多出了力氣吃了虧,生產效率不高。父母把地一人一塊分到子女們手上,告訴他們自己幹來是自己的,那原來偷懶的也不偷懶了,生產效率也提高了,收成也好了,日子也過好了。就他文朝榮這裏還停留在原來的水平線上,你讓他把臉往哪裏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