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道個歉,說不定我就不打你了!”棒球帽男孩覺得餘海的反應實在無聊,可這麼多小跟班看著,也不好就此收手,“哦……傻子可能不會道歉,那這樣吧,你叫我一聲‘爸爸’,這你總會吧?”
餘海的膝蓋已經被擦破,腿上的傷口也沾了泥土,疼痛不安地扭著身體。
餘洋四處張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他的目光掃到花壇裏斜長出來的一小段花枝,捏住掰斷了想要當作武器,卻遲遲沒敢衝出去。
餘海,跟他們道歉吧……餘洋在心裏祈求著。
“喂,”正在這時,其中一個男孩說話了,“他不會叫‘爸爸’的,你們不知道嗎?他跟他弟都是孤兒,沒有爸爸!就因為他是個傻子,他爸媽才不要他們的。”
起哄的聲音停止了,幾個男孩麵麵相覷,一齊看向棒球帽男孩。
愣怔間,餘海掙開了按住他的手,站起來毫無章法地撲向棒球帽男孩。
後者輕鬆躲過,隨即像是找到寶藏一般,眼睛裏甚至閃著興奮的光:“沒人罩啊,那不是正好!”他的喉嚨裏發出低啞的笑聲,“給我揍!傻子會傳染,得揍到死才行!”
圍觀的孩子有的無動於衷,有的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手腳上的動作更重了。
花枝被餘洋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換回來,眼淚一顆顆砸向地麵,手指被分杈的枝丫劃破了也渾然未覺。他緊緊盯著被按在泥地裏欺負的餘海,內心翻江倒海般忐忑。
棒球帽男孩踩住餘海的手指,示威般看向沒有“服從命令”的那幾人。
餘洋緊緊地閉上眼睛,手心全是汗。
我該怎麼辦?現在過去也會被打得很慘吧?為什麼不道歉呢,明知道打不過的。對不起,我還是不敢……
花壇邊快速閃過一個人影,看到餘洋先是嚇了一跳,隨後又迅速走開。
“等一下,幫我救救他行嗎?我自己不敢……”
那是八歲的林毅,頭發剃得比現在短,身量也沒長開,連換牙都比其他小朋友晚:“我隻是回來找落下的鑰匙的,不認識你們……”他瞥見那群大孩子,語氣有些發虛,“不關我的事。”
餘洋完全能理解他的恐懼,可是眼下沒有其他援手,他拉住林毅:“他們如果看到你,會連你一起欺負的,我們得團結起來,不然以後都不敢在這一片玩了。”
林毅怯怯地看了一眼棒球帽男孩,吞了口口水:“你……你去給他們認個錯不就行了?”
餘洋握住他的胳膊:“認錯他們就不打了嗎?認錯他們就不欺負你了?”
林毅在這一帶看過太多次這群小混混欺負人,每一個都跪地求饒,卻還是遭了毒打。
林毅耷拉著腦袋。
不遠處,餘海發出一聲慘叫。這一次,他被棒球帽男孩踩住的臉半埋在泥地裏,痛得雙手直拍地麵,嘴裏哇哇大叫:“壞人,壞人!”
餘洋捂住林毅的嘴巴,才讓那一聲驚叫不被那幾個施暴的男孩聽到:“幫我一起救救我哥吧,我答應你,以後你如果落單被欺負了,我一定拚死保護你!”
天空中最後幾抹光也因被陰雲籠罩而顯得黯然失色,這是雷雨將至的前兆。
“挺抗打啊大傻,”棒球帽男孩趾高氣揚地調笑,“我還沒打死過人呢,你要當第一個嗎?”
餘海像是條要擱淺的魚,拚命掙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隻是無謂的撲騰罷了,他實在太無助了。
聽到這兒,餘洋再也忍不住了,即便依然無法抑製身體的顫抖,卻仍舊鼓起全部的勇氣,從花壇裏撿了一塊不大的鵝卵石衝了上去。
石頭砸向棒球帽男孩的背部,他痛呼轉身,看到比自己矮半個身子的餘洋,臉上驚嚇的神色轉瞬變得無比狠戾。他三兩步跨到餘洋麵前,揪住他的衣領,狠推了一把。
“又來兩個送死的,給我打!”肇事者一擁而上。
餘洋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裏的“兩個”,就見身邊跟自己一般高的另一個小蘿卜頭閉著眼睛也衝了上來。
力量實在相差懸殊,他倆連爬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其他幾個圍過來的孩子按住了,招呼在他們身上的拳腳,並沒有因為年紀小而少了半分。
遠處一聲驚雷,傾盆大雨忽至,兩個“幫手”跑開去躲雨了,另外一個還在等棒球帽男孩發號施令。
他一左一右兩隻腳換著重心踩著餘洋和林毅的手,嘲笑道:“英雄無悔是吧?”
已經後悔了。
林毅叫苦不迭,自己怎麼被這個餘洋兩三句話就鼓弄得跟人打架了,對方還是個惡霸。
棒球帽男孩顯然對餘洋更有興趣一點,他抬起腳,狠踹向餘洋的肚子,笑著,罵著:“大傻子家裏有個小傻子,小傻子長大變成大傻子……”
餘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棒球帽男孩的腳踝。那骨關節處的字母刺青隨著腳掌扭動而變得扭曲褶皺,餘海的表情也越發猙獰。
這邊被痛扁的餘洋比剛才看著哥哥挨揍哭得更難過,不是因為身體的傷痛,而是恨自己個子長得慢,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氣,恨此刻站不起來的軟弱,也恨……為什麼自己有一個傻哥哥……
雷鳴陣陣,雨水很快把餘洋渾身澆得濕透,他捂著臉蜷縮成一團,本能地喊著“餘海,救我”。
一聲怒喝,林毅從指縫裏,看到趴在不遠處的餘海發癲似的爬起來,一頭撞向脫了褲子準備朝餘洋撒尿的棒球帽男孩,而餘洋和林毅,也從壓製中掙脫出來,不要命似的開始反擊。
…………
他們三人的小團體雖然沒打贏,但自那之後,卻也沒人再敢輕易欺負他們了。
“喂!給我哥換回《奧特曼》看!”餘洋扔了個抱枕砸到林毅頭上,幫了哥哥一把,餘海趁林毅被擊中,迅速從他手中奪回遙控器,樂得前仰後合。
林毅擼起袖子,準備跟餘海“大戰一場”,被餘洋攔住:“話說你到底什麼毛病啊?自己有家不回,跑別人家來睡沙發,呼嚕打得跟直升機要起飛一樣。”
林毅昨晚結了一個跟了兩個月的案子,跟同事喝到半夜,醉醺醺地敲開了餘洋家的門,因為吵醒了好不容易睡著的餘海,被餘洋按在沙發上“揍”了兩拳。
他揉著還在隱隱作疼的肚子:“趁我喝醉襲警,我還沒跟你算賬!打得我腹肌好疼!”
餘洋瞪了一眼他的肚腩:“最好是腹肌不是啤酒桶。”
“嘿嘿。”林毅摸著自己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對了,我有事跟你說。”
林毅屁顛屁顛、熟門熟路地溜進廚房拿了兩罐可樂,遞給餘洋一罐:“什麼事啊,最好不要是拋下我脫單了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啪——”餘洋打開易拉罐,沉默了。
“不是吧!”
林毅灌了一大口冰涼的可樂:“什麼時候的事?就我不注意的這兩個月?”他故作一副控訴的表情,像個遭丈夫背叛的小嬌妻。
“嗯哼。”餘洋就喜歡看他吃癟的樣子,心情大好。
這下林毅連最愛的可樂也不喝了,“哐”的一聲,他把可樂放在茶幾上:“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說好的紅塵作伴,陪兄弟單得瀟瀟灑灑呢!”
餘洋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故意吊他的胃口:“怎麼,林警官這是把我當犯人審?”
二十五歲的林警官想起來自己至今沒著沒落,可餘洋竟然搶先一步找到真愛就有些氣短,繼續抓著這個話題不放:“別打岔,快說,到底誰家姑娘被你這個死心眼兒看上了。”
“叫程燁,是我新書的編輯。”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林毅沒說完,頭上又被砸了一個抱枕。
“會說話嗎你?”
“嘿嘿,錯了,錯了,兔子不吃,我‘羊’哥吃!”林毅把抱枕塞進餘海懷裏,賤兮兮地湊過來,“到底咋回事啊?打著工作的名義日久生情了?”
“一見鍾情。”餘洋毫不羞澀。
“哎喲,”林毅伸出胳膊,用手在上麵比畫了一下,“你看我這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餘洋打了他一拳,卻很是鬆快地笑出來。
“什麼時候帶我見見?”林毅滿眼期待。
“有你什麼事。”
“不是!”林毅急了,以為餘洋真的不願意讓他見,從沙發上換到餘洋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我不得給你把把關哪?萬一是個個中高手,專挑你這種沒談過戀愛的純情小青年下手……”
餘洋踢了他一腳:“說人話。”
“萬一她身邊有不錯的小姐妹,非要介紹給我呢?”說後半句話的時候,林毅故意提高了嗓門兒。
他的表情非常認真,從小他們兄弟都是一個步調,餘洋脫單這件事對他來說打擊可不小。
林毅雖然年紀不大,平時也根本不把長輩催婚的話放在心上,可他是誰啊,是見證餘洋打哭了不良少年之後就死心塌地跟著他“混”的小弟啊!他太了解餘洋外熱內冷的性子,以為他真的會一輩子守著餘海,並不把其他人看進眼裏。
可現在這個人忽然直白地宣布自己戀愛了,眼角眉梢還帶著些林毅從來沒見過的欠揍的得意神色,他不急不行啊!
餘洋忍住笑意:“是誰說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人民群眾,不做談戀愛這種浪費時間浪費錢的事?”
林毅向來習慣了被自己的話打臉,反駁起來毫不含糊:“我說的,但是!談戀愛也是一種深入群眾、服務群眾的事情啊!”
“那又是誰說的這輩子可能都忘不了初戀了?”
“你沒聽過嗎……隻要現任足夠好,沒有初戀忘不了,你快點!局裏僧多肉少,我這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啊?再說了,你女朋友不是編輯嗎,公司肯定妹子多,介紹介紹!”
餘洋還想跟他貧兩句,看到他半真半假的態度,忽然覺得他能願意向前走一步未嚐不是好事:“知道了,知道了,改天我給你打聽打聽!”
林毅聽到“打聽打聽”這四個字,心裏樂開了花,可“改天”二字似乎又不太友好。他瞥了一眼餘洋,故意說給他聽:“你一個作家,用詞還是嚴謹一點,‘改天’不就是改著改著就看天意了嗎?不靠譜!”
餘洋回手給了他一拳,倆人拿起可樂默契十足地碰了一下。
後來,誰也沒想到,餘洋還真的從程燁那裏給林毅牽來一條線,隻不過對方不是編輯,而是個醫生。
秋天的傍晚是最舒服的時刻,從盛夏的悶熱轉至微涼。
醫院樓下水果攤,飽滿滋潤的秋梨成堆。江瑾的辦公桌上就放著一盤切好塊的,是隔壁科室已婚的男醫生買的,放在那裏,一動沒動。
程燁看到餘洋的短信之後,眼神就再沒從江瑾身上移開過,看得她整個人都毛毛的。
“你老盯著我看幹什麼?眼睛不舒服啊!”江瑾氣場十足,語速飛快。
“沒有,沒有,”程燁連忙解釋,“我是覺得你今天穿的這條裙子特別好看!”
程燁太了解江瑾,她算是“閱男無數”,嘴上最常掛著的一句話就是“所有男人都一樣”,要給她安排相親,肯定不能明著來。
江瑾當然沒信她的說辭,且不說自己裙子外麵還穿著白大褂,程燁根本看不清,就算看清了,這條裙子她也是見自己穿過的。
“說不說?”
離江瑾下班還有十分鍾,雖然是周日,但她下午有一個接診,程燁來接她吃晚飯,一直在辦公室等著。
程燁靠過去把頭擱在江瑾肩膀上,半是撒嬌地說:“哎呀,著什麼急嘛,我們人美心善的江醫生!”
程燁比江瑾小了四歲,個子也低對方一頭,兩人一個禦姐一個軟妹,看上去完全不像閨密。關係能處得這麼好,起初連江瑾自己都沒想到。
“少來吧你,我怎麼感覺你今天整個人都冒著粉紅泡泡?”江瑾關了電腦,起身走到衣櫃旁換下了白大褂。
“就我前陣子不是胃不舒服嘛……”說來話長,程燁生病時沒有告訴江瑾,現在開口難免有點怕她責怪。
“胃怎麼了?”
“小事,現在完全好了!哎呀,這不是重點,我那什麼……之前有跟你提過一次,我簽了一個長得很帥的作者,你記得吧?”
“怎麼不記得。”當時她還埋汰現在出版行業不景氣,簽作者也要看臉。
“那,我在醫護站做誌願者遇到過一個會翻牆的男生,你也還記得吧?”
“記得啊,有什麼關係嗎?”
“嘿嘿,”程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倆是一個人,而且,他前幾天在醫院跟我告白來著……”
“什麼?”信息量太大,江瑾停頓了一會兒。
“你之前不知道他倆是同一個人?”她知道程燁的反射弧長,但也沒想到她竟這麼迷糊。
“對啊,你說多巧,第一次見麵我遲到了太匆忙,第二次沒好意思仔細看……”
江瑾拿上包,跟程燁並排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等其他同事跟她打完招呼才又低聲問:“那怎麼就告白了?還有!怎麼是在醫院告白?你的胃到底怎麼回事!”
終究還是沒有躲掉。
“你在上班我就沒說,況且我就是老毛病,不用擔心……”
江瑾恨不得在程燁的腦袋上敲一下:“你有沒有搞錯?你就在樓下住院,你不跟我說?我是有多忙!”
“都說了這不是重點了嘛!重點是,我戀愛了!”
程燁的聲音不小,走廊裏都是回音,她反應過來立刻捂住嘴。
“服了你了,”江瑾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們是閨密,可她更像她的妹妹,“現在捂嘴來不及了哈!看門的大爺都聽到了,一會兒路過你跟他好好講講。”
“哎呀!”程燁害羞,挽住江瑾的臂彎,“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帶他見見你。”
電梯來了,江瑾沒有立即回答,在腦海裏盤算著自己下周的工作安排。
“江醫生下班啦?”一個胖乎乎的醫生跟她搭話。
“不然呢,這個點?”江瑾冷笑,電梯裏的氣氛立刻尷尬起來,程燁無奈地拽了拽她的包帶,想讓她溫和一點。
出了電梯,胖醫生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的,江瑾一回頭對上一雙惆悵的眼睛。
“你說你,怎麼這麼不友好,怪不得醫院裏現在都沒有醫生敢追你了。”
江瑾看著剛才還為自己戀愛的事臉紅的女生,現在露出一副恨嫁的表情,覺得好笑:“那位醫生,有老婆的,還特別喜歡勾搭小護士。”
“啊?怎麼這樣!”程燁追隨著胖醫生的背影,“早知道剛我也瞪他一眼了。哎,不管他了,其他人呢?這麼大個醫院,就沒有一個能入你法眼的是吧?”
“你這是前腳找到靠山,後腳就來挑釁我了?”江瑾佯裝要打她,程燁趕緊跑開。
“不是不是,吃飯重要!”
看來安排相親這種事,是不能提前通知江瑾了,程燁有些頭疼,希望自己先斬後奏的辦法不會惹怒她。
從遊樂場進門後往右走是休息區,餘洋和林毅到得早,坐在長椅上等著兩個女生。
翁源的秋天早上有些涼意,林毅努力吸著小肚子,拉上夾克的拉鏈,喜形於色:“餘洋,你可太靠譜了!這就給我安排上了,嘿嘿嘿……”
“你怎麼露出這麼猥瑣的表情?今天……關鍵還是看你自己表現。”餘洋將頭側向一邊,露出好看的下頜線和輕鬆明朗的笑顏。
“你放心!我今天絕對鞍前馬後,不讓人家嫌棄!就算慘遭嫌棄,也絕對不給你和程燁當電燈泡。”
“嗯,你最後這個決心表得我很滿意。”餘洋可不想被身邊這家夥破壞了美好的約會。
“我就是有點擔心……對方會不會嫌我年紀比她小……但你說,現在不都流行姐弟戀嗎?”
餘洋不知道現在是否流行姐弟戀,但還是對他的憂慮表示理解:“沒事,你就發揮自己的優勢。”
“是嗎?”林毅摸著後腦勺真誠發問,“你覺得我的優勢是?”
餘洋假意沉思:“厚臉皮,窮大方,搬出初心來,死纏爛打。”
“餘洋!”林毅給了他一拳。
餘洋忍笑,確認了一下手機裏餘海的定位,見他老老實實在葉伯家待著,才拍了拍林毅的肩膀鼓勵:“祝你好運!”
小路上走來兩個女生,長裙子的那個是程燁,她看到餘洋後非常開心地踮腳揮了揮手臂,笑意掩都掩不住。
林毅飛快有了判斷:“穿風衣、高跟鞋那位是你要給我介紹的?天菜啊!”
餘洋這才注意到,程燁的白色帆布鞋旁邊,是一雙尖頭細高跟鞋,這……顯然不是來遊樂場玩的啊……
男生們起身相迎,程燁有點害羞,得到了餘洋一個確定的眼神,才開口介紹:“嗨,我是程燁,你就是林毅警官吧,我聽餘洋提起過你,這是我閨密江瑾。”
“哎呀,嫂子叫什麼警官呀!”林毅樂嗬嗬地說,“太生分了!叫小林就行!”
程燁被他的一聲“嫂子”喊得更害羞了,眼神都不敢再往餘洋身上看,還是餘洋主動牽起了她的手,雖然這手拉了三次才牽到:“林毅說得對,別生分,隨便使喚他,就跟使喚我一樣。”
“我什麼時候使喚過你!”程燁小聲抗議。
“江醫生,聽說您是精神科方麵的專家呀,以後有機會多探討探討。”林毅怕冷落了江瑾,笑嘻嘻地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