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陸續上菜,程誠又找了個機會小聲跟蘇堯搭話。
“聽說,你現在是作家?”
蘇堯聽到,更加坐立不安,他往上扶了扶眼鏡,連連解釋:“謬讚,什麼作家,這麼多年也隻不過是隨便寫寫,沒有什麼大出息。”
程誠耐著性子:“我高中時作文成績就不好,你還記得嗎?”
蘇堯看向他,表情疑惑,對於他忽然間的敘舊有點摸不著頭腦。
“所以我特別欣賞會寫文章的人,來,我敬你一杯。”程誠舉起酒杯,直接一飲而盡,蘇堯這才雙手握著杯子,戰戰兢兢地喝了一口。
“我啊,可能需要你幫個忙。”程誠的語氣十分真誠,帶著滴水不漏的笑意。
隨著氣溫驟降,天黑得也越來越早,程燁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次表了,就是不到下班的時間。
沒有工作的心思,隻惦記著稍晚點跟餘洋的煙火之約,她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等到隔壁工位的女生笑出來才回過神。
“怎麼了?”程燁問突然把椅子搬到自己旁邊的同事。
“他們都說你跟餘洋在一起了,看來是真的?”
程燁一垂眼,看到麵前攤開的本子上全是他的名字,哪有否認的餘地。
“怎麼害羞了,這是好事啊!”同事支著下巴看她,“我覺得你好勇敢。”她說著,看了一眼金編輯工位的方向。
“勇敢?”
“是啊……”同事跟她咬耳朵,“做了我們所有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是指……跟金編輯對著幹,簽下了餘洋嗎?
同事接下來的話,馬上否定了程燁的這個想法:“我們當時都在偷偷聊天,看誰敢先去問他要電話,結果沒想到平時不聲不響的你就這樣把他拿下了。”
“啊?不是的,我當時隻是為了簽那本書……”
“不,你確實做了所有女生想做的事!加油!”同事給了她一個“懂你”的表情,揶揄地笑著。
程燁放棄了解釋,在心裏重複著她的那句“加油”。
談戀愛也需要加油的嗎?這又不是付出就會有回報的事,也沒有能夠計算的數值,戀愛,不是你情我願、強求不來的過程嗎?
可此時的程燁,的確應該加油。
程家養女的名頭頂了十幾年,她一直扮演著沒有存在感的小透明,但似乎從餘洋出現的那一天起,她身體裏的某一個開關就被點亮了,那些從前壓抑著的自我意識都被激活了。
成為一名優秀的編輯,與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戀愛,攢錢搬離程家……程燁頭一回這麼想掌控自己的人生,要為自己選擇的路負責,她必須要開始加油。
聚集來看煙火大會的人越來越多,餘洋趕到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她這副低著頭在寺廟門口來回踱步、若有所思的樣子。
餘洋踏著夕光,笑意璀璨,邁開大步,飛速越過古寺旁邊的石橋朝她跑去。
程燁見到他,立刻兩眼彎成線,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等不及他走近就飛撲上去。
“我好想你!”
餘洋接住她,不顧來來往往的人群,與她緊緊擁抱,末了又在她的額頭上來了一個紮紮實實的吻。
“你怎麼認出我的啊?”程燁從他懷裏探出頭,“這裏人這麼多,我又矮,怕你找不到我,還一直盯著手機看呢。”
餘洋抱著她晃晃悠悠走下橋,逗她:“白毛衣、紅裙子,遠看跟可樂瓶似的,還能認不出來嗎?”
“什麼啊!你在諷刺我沒有腰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是瓶裝不是罐裝!”他溫柔地攬住她的腰。
程燁傻乎乎地用手比畫了一下瓶裝可樂的形狀:“哼,算你反應快!”程燁踮起腳尖張望,“我們去提前占個好位置吧,一會兒人會更多的。”
每年的這一天,古寺這裏都會有很多人來看煙火大會,情侶居多,有點約會聖地的意思,兩個人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尋找最滿意的觀景位。
他拉著她在一級位置絕佳的石階上坐下,把自己的大衣墊在了她身下。
“你不冷嗎?”程燁看著他身上稍顯單薄的衛衣。
平心而論,入夜的溫度跟白天還是有明顯差異的。
“冷,”他張開懷抱做無辜狀,“不然,你來做我的衣服吧。”
外人麵前總是克己複禮的少年,朝自己這樣撒嬌,程燁心軟得一塌糊塗。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來看煙火的人也越來越多,餘洋和程燁站在人群的第一排,這是他們早早到來才搶上的位置。
“嘭。”餘洋在程燁耳邊故意嚇了她一聲,被她溫柔地掐了一下胳膊。
嬉鬧之間,程燁無意瞥見了身後一對老爺爺、老奶奶,花白的頭發在一群年輕人之間格外搶眼。
餘洋順著程燁的目光看去,立刻心領神會:“要不要和他們交換一下位置?”
程燁的眼睛亮了一些,他太過溫柔。
“嫌自己矮的話,我可以把你背在肩上。”又被撒嬌似的掐了一下。
老爺爺、老奶奶十分感激,說這是他們第五年來看煙火,卻是唯一一年站到了最好的位置。
程燁一臉滿足地鑽進餘洋懷中,“嘭”的一聲,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哇!”程燁的眼睛裏印著花火,驚歎出聲。
身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絢麗的色彩吸引了,餘洋這才把視線從女孩的臉上移開。
程燁興奮地拽了拽餘洋的衣袖,不停地指著這兒指那兒的,一個不經意地側頭,兩個人的目光堪堪對上,她如水的眸子中笑意滿滿,“好漂亮啊!”邊說,邊又把目光移回到了夜空中。
可餘洋的目光卻移不回去了,他定定地看著程燁天真無邪的側臉,每當有煙花綻放,就有一道絢麗的色彩在她麵上閃過。
他情難自已,湊近她耳邊:“我……”
吞吞吐吐幾個字,半天沒說出來。程燁回過頭,在周圍嘈雜的背景音裏大聲問:“你什麼?”
那表情天真爛漫,毫不設防,讓人有想吻上去的衝動。
煙花依然盛放,周圍也有不少情侶在其中相依偎,餘洋和程燁像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情侶一樣,享受著這一刻的廝守。
不想那聲“我喜歡你”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湮滅在歡天喜地的煙火聲當中,餘洋決定先放過她的嘴唇。
“小燁,”他一把摟住程燁的肩膀湊近,唇貼上她的耳朵,“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不管未來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
“你怎麼……突然告白……”程燁有些害羞,低頭扭捏地輕問。
“上次太不正式了。”餘洋拿出藏了一路的告白禮盒,紅色的永生玫瑰在玻璃罩內肆意綻放,旁邊還有一張手寫的卡片。
程燁小心翼翼地取出,光線忽明忽暗,上麵恣意飛揚的字赫然映入眼簾:
你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玫瑰,單你一枝,便勝過所有。我會為你悉心澆灌,把你小心地放在玻璃罩子下,我會給你設置一道屏風,會為你除掉那些討厭的毛毛蟲。無論你抱怨還是自誇,甚至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我都會傾聽。因為……你是我的玫瑰。
他改了《小王子》裏的對白。
程燁淚眼盈盈,回過身摟住餘洋的脖子,帶著哭腔說:“嗚嗚嗚怎麼那麼感人啊……真的是,我眼妝都花了。”
餘洋托著程燁的臉,用指腹輕輕劃過她未幹的淚痕,目光無限溫柔。
程燁閉上眼,輕輕踮起腳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從耳邊到唇角,混著玫瑰和香草的氣息。
餘洋順勢環住她的腰,慢慢向前俯著身,用力回吻,兩個人的舌尖都有些發麻,可心裏卻被填得滿滿的。
城市上空,煙火的表演已經結束,絢爛芳華熄滅在夜幕裏,讓人意猶未盡,就連晚高峰的車流也顯得沒那麼急躁了。
車子剛下高架,程誠揉了揉太陽穴,困倦的感覺襲來,真不是時候。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裏見他哈欠連連,程誠輕輕抬手,小李立刻非常懂事地給他那一側的窗戶開了條縫。
有風吹進來,程誠清醒不少,問他:“程燁在哪兒?”
小李看了一眼時間:“剛回到家……今天還算準時。”
“那小子呢?”
“他送程小姐回去的。”
想起餘洋,程誠厭惡得連臉上的表情都不再掩飾:“你看出來了嗎?蘇堯,餘洋,他們都是同一種人。”
“嗯,他和餘洋穿了一樣的襯衣。”
“你不嚴謹,應該說,他們穿了一樣的‘冒牌’襯衣。”
車流終於通暢,小李把空調風力調回正常,車內恢複了安靜。
“人為什麼這麼虛榮呢?用文藝、善良、努力……這樣的詞來包裝自己的貪婪和物欲,偏偏……就能把小姑娘騙得心甘情願跟他走。”
小李一貫是很會解讀他的情緒的,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時候不該接話。他放了一首披頭士的歌,等程誠輕哼起來,才問:“程總,送您回哪邊?”
“回別墅。”
憋了一整天的雨很給麵子,在煙火大會結束後才落下,窗外是濃密的夜色,桌上那瓶路易十三已經見底了。
有人討厭這樣的時刻,有人卻很享受。
程誠鬆開領帶,隨意地把它甩在沙發上,取了一張披頭士的黑膠唱片,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虛浮。
他喝醉了,在客廳裏來回逡巡,無意識地找著什麼東西。
他的身體比腦子清醒,帶他走到了長廊的照片牆邊,那裏放著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程燁十八歲的生日會,父母都在,他從背後環著她,親吻她的側臉。那是程燁最聽他話的時候。
她進程家時才十二歲,在孤兒院營養不良,瘦瘦小小的一隻,頭發還有點泛黃。不過別看她一副見誰都怕的樣子,在程家一點點長大的這些年,她人前是乖乖女,人後卻一點都不聽話。
她經常偷穿養母的衣服,學著大人那樣化妝,每次被保姆抓到都是程誠護著她才蒙混過去,少遭受了養母幾頓罵。她這種暗地裏的叛逆,那些裝作無意間砸壞的煙灰缸,摔碎的香水瓶……所有的小動作全都被程誠看在眼裏。
可越是這樣,他對她越是寵溺,什麼都幫她兜著,就連挨打受罰都是程誠衝在前麵,好像他和妹妹之間,有著一種超過保護欲的契約——你是我的。
程燁一邊心領哥哥的好意,一邊告訴自己不屬於這裏,計劃著獨立以後那場盛大的逃離。
程誠高三那年,程建業要送他去美國讀商科,有段時間他在家裏準備托福,無意中發現程燁身邊總跟著一個聾啞男孩,每天放學都在樓下費力比畫,而程燁在他麵前笑得無比燦爛。
那是程誠第一次跟程燁翻臉。他守護她這麼多年,結果還不如一個外人值得信任,她跟他的話越來越少,反倒找別人掏心掏肺做起了朋友。
程誠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自作主張把妹妹關在家裏幾天幾夜。
從那以後,程燁學什麼專業,交什麼朋友,甚至談戀愛都要聽他的意見。
想著這些,程誠醉意更濃,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用手撐在牆上,指尖滑過照片上捧著蛋糕的人。有那麼一刻,他問自己,作為哥哥來說,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可當那個穿著假名牌、什麼都給不了她的男友出現,而她還在為他和自己爭辯的時候,他腦海中全是她第一次“背叛”自己的場景。
他沒辦法坐視不理。
被全世界拋棄卻被自己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妹妹,憑什麼要便宜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臭小子?
程誠眼前的程燁開始旋轉,牆壁開始旋轉,屋頂的燈也開始旋轉,他勉強撐著自己的身子走回臥室,然後把自己扔到床上,不再去想這些糟心的事。
因為他知道,毀掉餘洋這種人,實在易如反掌。
“小燁,怎麼回事啊?剛剛會上說餘洋的選題被斃了?不是都過終審了嗎?”
同事攔住程燁,看到她眼睛還有一點紅。
“你們來單位是聊天的還是工作的?”不等程燁回話,金編輯從會議室走出來,兩句話就趕跑了好奇的圍觀群眾。
程燁沒心情跟他虛與委蛇,低頭想走,又被攔住:“我說什麼來著?那小子不上道,現在還抄襲,幸虧書沒出,否則整個出版社都得跟著他背上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