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來的後來(3 / 3)

“喲,聽起來你很會壓榨朋友啊!”餘洋想讓氣氛輕鬆一些,他的西裝褲口袋裏還躺著一枚鑽戒,需要找機會求婚呢!

“哎,我今天看到她,真的特別特別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說到這兒,程燁想起了什麼,停下手裏的動作,與他麵對著麵,“對了,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也有話要說……”餘洋有些不自然地開口。

“我猜到你要說什麼了,你也知道我隻有一個答案。”餘洋西裝的褲袋鼓起一個包,戒指盒的輪廓太過明顯,“但是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能先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你的話還要不要說。”她也不想破壞這麼美好的時刻,可有些話她覺得必須說在這之前。

餘洋看著她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神色,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程燁給自己灌了杯酒,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我十二歲那年被程家收養,一直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直到念高中,我遇見了一個關係很好的男同學,我們有差不多的童年經曆,也正在遭遇同樣難挨的青春期,所以走得近了點。結果……結果被程誠誤以為我在跟他早戀。”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再提起這個名字了,餘洋驀地聽到,心髒還是有些發緊。

“那時候他已經要出國讀書了,卻還是要在走之前管理我的交友圈,他讓我不要再跟那個男生來往。其實原本逆來順受的我是習慣聽從的,隻是不知道那時候哪來的魄力,好像遇見同類就給了自己底氣似的……我違抗了他的命令,然後……”

程燁停了一停,聲音變小了一點:“然後他強暴了我。”

餘洋的震驚無以複加,從腳底到頭頂生出一股涼意,他立刻牽住程燁的雙手,緊抿著唇。想問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自己,又想安慰她別怕,可此刻千言萬語卡在嘴邊,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說,他就是要讓我知道錯了,要讓我記住即使他人在國外,我也要聽他的,讓我記住我一輩子都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那種變態的控製欲,你懂嗎……”

“別說了,”餘洋額角的青筋暴起,頭微微發顫,讓程燁繼續說下去,未免太過殘忍,“你不需要向我交代這些的,你……無論以前怎樣,我們都不會變。”

他先程燁一步流下眼淚,反而是她在替他擦拭。

“讓我說完……”程燁的聲音輕輕柔柔,透著苦澀,能感受到她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後來呢,我拚命存錢……想早點有獨立生活的能力,能養活自己……可是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在軟弱地逃避,我本可以早點站出來揭露他的真麵目,哪怕是逃離那個地方也好,可我一直沒有勇氣……”

餘洋一隻手臂撐在廚房的料理台上,穩住自己的身子,一隻手攬住她,把她拉進懷裏:“讓我好好抱抱你……”

他喘著氣,胸腔節奏不一地收縮和舒張,後麵那句“別說了”,似乎帶著乞求的意味。

餘洋眼角止不住的淚將程燁的發絲打濕,他薄薄的嘴唇從她的耳郭擦過,順著額前向眉眼間劃落,最後在她鼻尖落下一個吻,輕得像羽毛。

程燁把頭靠近餘洋的胸膛,他的體溫讓她不再戰栗:“那次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又恢複了正常,我以為程誠放過我了,可直到他不許我和你在一起,想像小時候那樣想輕而易舉地拆散我們,我怕極了……”

程燁從餘洋的懷裏起身,端起他沒喝完的那杯紅酒,混著淚水一飲而盡:“我怕他,可我不想再任他擺布了,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結果……他又一次要強暴我。”

餘洋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在程燁麵前失控,否則隻會讓她更難過。可情緒像泄閘了的洪水,讓他難以忍耐,他一拳砸在大理石桌麵上,手指關節通紅,憤怒地閉緊雙眼。

程燁趕忙放下酒杯摟住他:“我想了無數次該不該和你說,現在,大海哥要出來了,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

她的手臂緊緊地將餘洋環住,加快了語速:“那天他吸了不少,沒能得逞,但我被嚇得不輕。後來我去找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想求你帶我離開程家,或者離開翁源,怎麼都行!可是你不在……”

餘洋預感到程燁接下來要說的話了,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家裏隻有餘海哥一個人,我把所有的痛苦一股腦兒地都告訴他了,我沒想那麼多,我以為他聽不太懂,哪怕他聽懂了,也不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更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我那時很需要一個這樣的傾吐對象,所以隻顧著宣泄自己的感受,卻沒考慮到他也有自己的感受。”

程燁說得斷斷續續,可語氣裏的自責與後悔他哪能聽不出來,他幾乎是吼著打斷她:“不是你的錯,你才是受害者!”

冰激淩蛋糕有一些融化的趨勢了,上麵的小人微翹的嘴角有些耷拉,仿佛在為這場無意間的傾聽感到抱歉和難過。

餘洋捧著程燁的臉,源源不斷的淚水滴在唇間、手上:“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他重複著,像盛怒的獅子般恨不得咬碎那醜陋的侵犯者。

如果這件事要論錯,禽獸不如的程誠是錯,衝動行事的餘海是錯,包庇罪犯的自己是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程燁來認錯。

餘洋整張臉都哭僵硬了,他努力調整呼吸,控製自己的情緒。

程燁此刻也像個淚人,她知道,於他於己,撕開真相都太過殘忍,但這些秘密壓在心底太久,若此刻不說出來,始終會是兩個人之間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兒。

“餘……”程燁才說出一個字,嘴巴就被餘洋死死地貼住。

他已經從抽抽搭搭變成幹咽,脖子憋得通紅,不給程燁一秒鍾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他手止不住哆嗦地拿出口袋裏的戒指,白色的鑽石在燈光照映下璀璨奪目。

“餘洋,讓我說完。”

他雖然還是有著很多疑惑,但此刻,他什麼也沒多問。

他單膝跪地,顫抖著手把戒指取出來,慌張地戴到程燁冰涼的手上。由於尺寸略小,程燁的中指被卡得通紅。

“餘洋,你聽……”

程燁還沒說完,餘洋已經站起來繼續吻向她了。

這個吻不同於以往所有的吻,又用力又很深,餘洋閉著眼,滾燙的淚沿著鼻梁成串地滑下。

他知道,程燁想說的是,餘海都聽懂了。

不隻是聽懂了,餘海還明白,如果程燁當時站出來舉報,那麼媒體一定會大肆播報諸如“程家長子性侵妹妹”的新聞,程燁死守多年的秘密會成為公開的談資,免不了一生被人指指點點。

更重要的是,以餘洋的性格,一定饒不了程誠。

於是,餘海根據程燁這幾次來家裏描述的地理位置,在草稿紙上推演出了程誠的住所,他想要假裝自己偶然發現其吸毒並舉報,這樣既可以讓程誠受到懲罰,也不至於牽連到餘洋和程燁。

不料,程誠卻想要殺人滅口,消除證據。

餘海被程誠緊勒住脖子的那一刻,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時候,餘洋被霸淩他的孩子們打得很慘,是他以命抵抗,才護住了弟弟。

這一生,他能為餘洋做的實在有限,他忽然來了神力,反撲程誠,失手殺了他。

當餘洋循著手環上的定位趕來現場時,等待他的是程誠冰冷的屍體和餘海認命般的沉默。

不忍讓餘海入獄,餘洋選擇遮蓋事實,頂替罪名,製造出自己殺害程誠的假象。

為了讓女友程燁更好接受他“殺害”她哥哥這件事,餘洋兜了一大圈,偽裝成精神分裂的“葉之舟”,將自己的小說世界和現實世界巧妙相連,試圖瞞天過海……

你看,人生真是場無情的戲弄。你大費周章地保護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是他在保護後知後覺的自己。

程誠死了,他對程燁犯下的錯,也就無可追究了。

林毅狠心拚命也要將餘海送進去的初衷,這麼看也成立了。

而餘海就要刑滿釋放,幾年前他究竟經曆了什麼,餘洋不想知道了。

餘洋告訴自己,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善與惡,人不過是順勢而為的渺小動物而已。往前看吧,讓自己順著那條遺忘曲線循序漸進就好了。

一輛七座商務車停在監獄門口的停車位上,早上剛洗過,車身在陽光下反著鋥亮的光。

“別忘了啊,我們說好的,一會兒見到餘海哥,你先說話。”程燁握著餘洋有些僵硬的手,早早就在車裏等著了。

餘海智力正常這件事,始終是程燁這些年的心結,一方麵她理解作為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如果能夠以“聽不懂”外界信息為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對餘海來說,是更符合本性的選擇;但另一方麵,餘洋被蒙在鼓裏這麼多年,為了餘海放棄了大把的機會、外出的時間,戰戰兢兢地照顧哥哥,二十幾年沒一刻能稍微喘口氣,如今知道真相,對他來說難免有些殘酷。

“我知道你不好受,可餘海哥哥心裏肯定更自責。出來了就是最好的結局,我們都會很幸福的。”見餘洋沒回應,程燁又補充了一句。

餘洋點了點頭,右手始終揣在牛仔褲的口袋裏。

上午11點過一刻,餘海在民警的陪同下,緩緩地走出大門。

他比起剛進去的時候好像瘦了一些,一手拿著旅行袋,另一隻手緊緊攥成拳頭,貼在額頭上。

他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站定之後,還有些顫抖。

餘洋走到他麵前,兄弟倆隔了一米的間隔。

餘海的眼睛有些泛紅,看著弟弟,沒有一絲躲閃。

餘洋的眼球也布滿了紅血絲,正午的太陽刺眼,他的眼皮忍不住抖了一下。

程燁輕輕推了餘洋胳膊一下,暗示他開口打破尷尬,可餘洋紋絲不動,依然直勾勾地看著餘海。

兄弟二人交換著眼神,太多的話壓在喉嚨,一個字都發不出。

餘海的眼眶漸漸蓄滿淚水,像是一條暗深的河,水流在巨大的中心旋渦裏湧動,就要翻滾出來,就要吞噬一切。

餘洋太擅長控製情緒了,所以他眼裏的淚水,不多不少,晶瑩剔透。

餘海的下巴稍稍往下壓了一壓,像是做錯事的小孩,緊繃著雙唇看向弟弟,一串淚順勢而下。

餘洋微微抬起頭,嘴角向上揚出一個弧度,右眼的淚痣處,幾滴不爭氣的眼淚彙集,險些滑落。

餘海的身體開始微微抽搐,手背在額上用力地摩擦著,想製止自己的抽泣,生生抵出了紅印。

餘洋輕輕掰開哥哥攥緊的拳頭,溫柔地幫他順在身體兩側。他放開哥哥的手,從自己褲兜裏掏出一張被疊得四四方方的紙,一麵一麵拆開。

流年似水,被折疊的何止是回憶。

父母離開後,漫長黑夜裏你無助的眼神,旁人奚落後我強裝的歡笑,小小年紀就放下自尊心、為一口飯從街角小店輾轉到巷尾髒攤,無數次被同情、被可憐,又被擊敗。

這二十幾年流離的生活,你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安全感,如今,我很好,你也回來了。

想到這裏,餘洋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啪嗒一滴,在草稿紙上洇染一片。

稿紙皺巴巴的,有一抹濃烈的紅隔著幾翻也能露出來。

餘洋把紙展平,用手舉著鋪在餘海眼前。

草稿紙上麵“保證書”三個字赫然,餘洋的字飄逸瀟灑。

第一,餘海保證以後跟餘洋一起住,不管誰先結婚生子,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第二,餘海保證以後出門的時候,跟餘洋保持十米內的距離,決不再輕易離開彼此;

第三,餘海保證以後健康、快樂、充滿信念地活下去,就當是為了餘洋好。

一經承諾,古今一轍,至死不變。

保證人:餘海 餘洋

餘洋讀著,餘海聽著,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放聲大哭。

餘海的眼淚像是翻湧的怒濤,決堤般順著臉頰流下,而餘洋也終於忍不住,嘴角沾滿了淚水,他緊緊抿著雙唇,呼吸都跟著變得急促起來。

餘洋走上前抱住哥哥,下巴抵著的位置,有明顯因情緒失控而引發的抽搐和晃動。

餘海手中的袋子被直直地丟下,他的雙腳有些無力,被弟弟用力箍著,胳膊卻死死地環住對方,手將他的白襯衣抓出了數道縱橫交錯的褶皺。

屬於這個夏天的所有聲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