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來的後來(2 / 3)

她問得模糊,但現場了解餘洋過往經曆的人幾乎都明白這個選擇指的是什麼。

“我覺得,人一生中能遇到讓自己奮不顧身去守護的人,或者遇見願意守護自己的人,都是十分不易的事情,而我很幸運,我遇見的人同時滿足這兩方麵。”

今天之前,即使餘洋已經能雲淡風輕地談起過去,但在這樣的千人場合,大多還都是喜歡他的讀者群體中,難免有一絲緊張。

他想了想繼續道:“既然你非她不可,她也願陪你顛沛流離,那就隻管披荊斬棘、翻山越嶺地真心相待。珍惜她,守護她,別放過寶貴的愛,隻要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曆,那些痕跡就會印在你的身上,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因此變得成熟、堅韌、仁慈、懂得包容。哪怕重來一萬次,我依然會選擇守護那人,當然,是用對的方式……”

讀者們都是十幾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看著他忽然感性起來的樣子,有懵懂,也有共情。原本熾烈的氛圍走向溫和,餘洋的聲音就像他的文字一般,緊緊抓著所有人的心。

四小時的簽售會結束,餘洋跟幾位不舍得離場的讀者合影之後又再三道別,才算是結束了這一年所有巡簽的工作。

“你聽到了嗎?”助理走到他身邊,“你的讀者還專門編了口號支持你。”

“真好。”餘洋喝了一口水,目色溫柔地看著書店最重要的區域擺滿了自己的作品。

不再有質疑的聲音,不再有抄襲的誹謗,也無關豪門恩怨和私人情仇,所有的聲音都來自作品和作家本身。

除了她以外,這幾乎是餘洋能想到的最好的未來。

“燁姐,你回來啦,跟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嗎?”

下班的點,幾個實習生小姑娘叫住剛從外麵趕回公司的程燁,她雖然是大家的領導,卻一點都沒有距離感,對每個人都非常親和。

“不啦,我有約了,你們去玩吧,我給報銷!”

女孩子們一陣驚呼,等她走遠了才開始討論:“今天餘洋回來做簽售了呢,我朋友圈好多人去了!你們知道嗎?我聽說燁姐是餘洋的初戀……”

“真的假的?八卦到自己人身上啊!”

“不知道呢,但是能被餘洋當成原型寫進小說的女生好幸福啊,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個這麼喜歡我的人!”

程燁聽到她們的對話,停在走廊的拐角處,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真奇妙。

那些本以為會纏繞終生的傷痛,最後都被時間隔了一層保護膜,漸漸變淡,它們當然不可能讓傷口完好如初,但至少能讓她在聽到自己的經曆變成別人口中無足輕重的八卦和談資時,不至於再像從前那個小女孩一樣憂心忡忡。

她驀地想起,曾經餘洋和江瑾都告訴過自己遺忘曲線這回事,那時候她還不甚理解,總覺得想記住的事忘不了,那曲線隻不過是人們在遇到困境時沒有解脫之法找來安慰自己的一套說辭罷了。

可現在她卻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程燁搖頭笑笑,走進辦公室,上麵端正地寫著“秘書長”三個字。

餘洋快出獄的那年,程燁將他的《夜鶯與鳶尾花》所有文稿整理成冊,東奔西跑地完成了這部作品的出版,她頂著巨大壓力實現了兩個人曾經共同的目標,讓後來的餘洋不至於徹底被放棄,失去人生的方向。

那之後,她辭去了編輯的工作,創辦了一家公益機構,專職為受侵害的女性們奮鬥,成為了一名女性社群的意見領袖。她自信地出現在媒體、公眾麵前,告訴那些曾被傷害過的女孩,要勇敢地站起來保護自己,即使再弱小,也不要忽視自我的力量。

她從一個遇到問題習慣躲起來、需要人保護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能夠承擔痛苦,並將其轉化為動力的女人,找到了實現自己價值最好的方式。

程燁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資料,資料上的這個小女孩被她的補習老師強暴,自殺未遂,被家人救了回來。

程燁所說的今晚有約,就是去看望她。

我臨時有個事,晚點去找你。

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

趁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她趕到了女生家裏。

跟她想象中一樣,她的父母以淚洗麵,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裏,無論誰叫也不開門。哪怕知道了程燁的來意之後,也隻是短暫地露了個臉。

程燁沒有為這樣的不受待見而灰心,她比誰都能理解這位女生的痛苦,她向女生父母說明了她們機構能提供免費的心理谘詢和代理律師服務,並承諾一定會幫她走出噩夢。

從女生家裏出來以後,她平複了很久,這不是第一次經手這樣的事件,剛剛那女生的眼神她也一如既往地熟悉。那是種生無可戀的眼神,她企圖在女生的身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自救的勇氣,可是完全沒有。

每個人的承受能力都不相同,受傷之後的應激反應也不相同,有的人會釋放出求救的信號,讓周邊的人持續不斷地關心和關注自己,也有的人,就像那個女生,經曆了數次絕望和不公之後,把自己的心牢牢鎖死。

那是逃避,也是麻木,程燁懂這種感覺。

正因為完全能夠共情,才更想幫助她。

平複了很久,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這才去甜品店取了定製的蛋糕,還手寫了一張卡片。

今天是餘洋三十歲的生日,她決定把這一晚當作坦誠相待的契機。

餘海正在食堂裏排隊打飯,阿姨看到他提醒道:“今天有蛋糕吃哦,一會兒別忘了領一塊。”

他點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大海今天怎麼這麼開心?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刑滿了?”來特殊監獄幫犯人檢查身體的醫生透過餐廳的玻璃門往裏看,跟獄長聊起來。

“還有五天,隻是……他應該算不準自己的刑期吧。看他平日裏跟人交流也不多,出去以後能不能正常生活還不知道呢!”

“誰說的,”醫生指著前方,“看到了嗎?他把剛領到的蛋糕分給其他人吃了呢。”

餐桌邊的餘海規規矩矩地吃完了盤子裏的食物,看著比自己小的男生吃掉他額外讓出來的蛋糕,好像比自己吃到了還開心。

“哦……他經常照顧那位,”監獄長想了想,“據說跟他弟弟年齡差不多,可能是寄情吧……”

“他得的是阿斯伯格綜合征,會好的。”

飯畢,監獄長和醫生一起組織大家回去休息,餘海收了所有犯人的餐盤,來到洗碗池認真地清洗著。

食堂的大媽心疼他,偷偷拿了一塊海綿蛋糕包起來塞給他:“回去吃吧,自己吃哈!別再讓給別人了。”

他看上去比剛來的時候高了些,倒不是因為身量長了,而是不再總駝背,精神也好了不少。尤其今日,笑得憨憨的,懷裏揣著蛋糕,走路都輕快起來。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間裏,那裏隻有一張鐵床和一個床頭櫃。說是床頭櫃,不過是灰色的水泥牆旁,豎著的一個簡易架子罷了,上麵滿滿當當擺著餘洋每次來看望他時,帶給他的書和習題集。

餘海在床邊坐下,光從小方格的窗子透進來,落在書架上。

灰暗的走廊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蛋糕,輕輕咬了一口,蛋糕甜蜜的香氣在舌尖散開,他眼睛直直地望向那本《夜鶯與鳶尾花》,歪歪嘴角笑了起來。

生日快樂!

新書大賣!

林毅假模假式地發了兩條信息,半天得不到回複,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真不出來慶祝一下嗎?

這下,餘洋回了:不了。

也不想喝一點?

他不屈不撓,說到重點。

餘洋發來語音:“我聽說某人辦案太忙,已經連續一周沒怎麼回家了。馬上就要被掃地出門了,還想著出去喝酒,不要命啦?”

林毅扁嘴,回了一個跪下的表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今兒兄弟結案,想著出去喝一頓回家再挨罵,這麼看我還是先回家挨罵,再找你喝一頓吧。”

“林隊,我們出去聚餐,聽說你不去,給你買了份飯!”同事敲開林毅辦公室的門,打包了一份晚餐給他,卻發現他辦公桌上擺滿了受害人資料,根本沒處可放。

剛要幫他清理,卻被攔住了。

“哎哎,別亂動!放地上,你們去吧。”林毅扶正桌上被碰歪的相框。

出了辦公室,年輕警員咕噥著:“那相框裏的是林隊什麼人啊?我就輕輕移了一下,他反應這麼大。”

其他人聽到,了然:“那照片裏的人是餘洋,我們全隊的大哥,你新來的,不怪你,以後就知道了!”

林毅看著外賣,這家警局旁邊老字號的鹵味,以前餘洋經常請全隊的小夥伴一起吃,自餘洋出事以後,他的人生像是被誰按下了二倍速的按鈕,升了職,結了婚,每一刻都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奔跑。

“老婆……”林毅打了個電話。

“你還知道打電話呢?你知不知道你還有個家呢?”劈頭蓋臉的指責落下來,林毅卻覺得美滋滋的。

“你今天再不回家,以後都別回來了。”

“嘿嘿……”這句話他聽過太多遍,以前聽他媽這樣凶他爸,現在換成了她。

“笑什麼!抽風了吧!”

“抽風了,抽風了!”林毅耍賤,“剛好回家你給治療一下,江院長。”

“趕緊給我滾回來!你兒子都快不認識你了!”

“遵命!”

林毅樂嗬嗬地拎著外賣走出辦公室,撞見幾個還在加班的同事。

“林隊,既然要回家了,還吃什麼外賣啊?嫂子廚藝那麼好!”

林毅一邊往外走,一邊回:“哦,我得墊兩口,回去得挨兩小時罵才能吃上飯呢!”

熟悉他德行的警員笑出聲來。

“對了林隊,洋哥今天簽售我們也沒有到場支持一下,多不好意思啊!”

“什麼不好意思?”林毅停住,轉身看著幾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同事,“我看你們就是想跟我討簽名本!”

“林隊果然料事如神,我們這麼委婉都被看出來了。”

“我走了!”他留給大家一個後腦勺,聲音在樓道裏回蕩,“下周吧,他現在住市郊的家,正給自己放假呢。”

遺忘如果有聲音,應該是筆尖劃過紙片的聲音吧。

餘洋在日曆上輕輕一劃,離和哥哥團圓的日子,不遠了。他在心裏默念著。

臨湖的獨棟別墅簡約低調,二樓一整層都空著,那是餘洋給餘海留的房間。

一樓整麵牆的書櫃裏,有一列放滿了他獲得的獎杯。

窗外淅淅瀝瀝落著雨,窗戶上印著屋內暖暖的燈光。餘洋給自己倒了杯紅酒,淺酌慢飲,漸漸放鬆下來。

“吧嗒——”大門的密碼鎖應聲打開,是程燁回來了。

餘洋快步迎上去,提著蛋糕的女生笑得有些抱歉:“我……”

“你又不帶傘!”餘洋接過她的蛋糕和包,看到她發絲有被打濕的跡象,轉身準備去幫她拿一條毛巾擦擦。

“誰能想到這天氣這麼陰晴不定,白天還是豔陽高照呢!”

餘洋笑著打趣她:“都在翁源生活三十年了,你還不知道這裏氣候的規律就是沒有規律啊?”

“欸,嫌我年紀大了是不是?特意強調三十幹什麼?”兩個人恢複打情罵俏模式。

“沒有,沒有!”他幫她擦頭發,然後溫柔地從身後攏住她,“是我,我年紀大了。你是仙女,以後也不會年紀大,隻有我,三十了還要賴著你,六十了也這樣。”

“越大越膩歪!”程燁撒嬌似的拍拍他環在自己腰前的手,兩個人晃晃悠悠走向廚房的料理台。

她手上忙著解開蛋糕的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磕著,剛才那個出租車開得有點猛。”

餘洋的下巴擱在她的頸窩:“那你不會讓他開慢點?還下著雨呢!”

“我已經晚啦!再慢趕不上你生日了怎麼辦?”

“沒關係,就是個形式,”他說著不在乎,語氣卻有點酸,“誰讓我女朋友現在是事業型女強人呢!”

說起她的工作,程燁猶豫了片刻,喃喃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去看了那個女孩子,她的情況非常不好,拒絕跟所有人溝通。哎,隻要壞人沒有被繩之以法,我就怕她又會想不開……”

“溝通和抓壞人,都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餘洋安撫她。

程燁知道他指的是誰:“嗯,心理治療我已經請江瑾親自幫忙了,案子也是林毅他們局在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