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注意力集中不下去了,麻醉劑開始發生作用,頭好暈,眼睛怎麼都撐不開了,困倦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好好睡吧,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甘露,看來在我昏迷的時候已經被送進手術室了。

朦朧的視線裏一片模糊,無影燈在頭頂亮著,像冰冷的太陽。身體被人側翻了過去,脊背有些疼,我知道麻醉開始了,昏昏欲睡的感覺卷土重來。血壓,心跳,各種監控器夾在我的指尖,耳邊是滴答作響的儀器聲。我聽見陸曾的聲音在說:可以開始了。

天!我還沒睡著,我想喊,可在麻醉藥物的作用下我連眼睛都不能睜開。冰涼刺骨的消毒劑被護士在我胸前大片地塗抹,那冷到了骨頭裏,可我連顫抖都發不出。白色的手術布在胸前鋪開,上麵已經被挖好了大洞。冰涼的手術刀在胸前的皮膚上來回比劃著,我知道,陸曾在尋找最合適下刀的地方,再有一會兒,我的皮膚會被劃開,胸腔被撐開。可為什麼就在他們做這一切的時候,我還清醒著!我的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瀕臨崩潰的呐喊:不!

作為一名醫生,我明白我遇上了什麼。麻醉覺醒。

在實施手術的過程中,大約每七百個人裏會有一例麻醉覺醒。麻醉時要用到止痛劑、麻醉劑以及肌鬆劑。麻醉是個很複雜的過程,麻醉劑量過大會延長病人的複蘇時間,甚至可能發生心力衰竭。但是麻醉劑量過小或者麻醉藥物對病人無效則可能導致麻醉覺醒。麻醉覺醒的結果就是:不能說話不能動彈,隻能像魚一樣呼吸,然而大腦卻不會停止工作,身體感受到的一切痛楚都將通過神經直接傳入大腦。

冰冷的手術刀終於劃進了我的身體,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監控聲開始失調。那把刀的鋒利超過了我的預料,很快胸前有種溫暖的快感,空氣裏也彌散開濃重的血腥味。作為一名醫生我並不怕血腥味,但這血腥是屬於自己的,我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我能想像,那些攜氧量過低的血液會是怎樣濃鬱的顏色,紅得發紫,在我蒼白的皮膚上像詠歎調一樣爬過。很快,冰涼的擴張器深入了我的身體,它閃爍著冷靜的金屬光澤,胸腔被強大到不能抗拒的力量撐開了,那種痛是天崩地裂的,我像隻被人生生掰開的河蚌,整個柔軟的內髒暴露無疑。

如果我能動,我一定已經瘋了。我要歇斯底裏地哭,我要瘋子一樣尖叫,我要跳起來逃走,然而在肌鬆劑的作用下,我的身體就像真正的死人一樣,任憑撕心裂肺的疼痛鋪天蓋地般襲來,而我也隻能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知道,醫學史上有許多麻醉覺醒的病人因為不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而選擇了放棄生命,如果承受不了這些的痛苦的話,隻要意識一鬆懈,我也會痛死在手術台上。

在僅存的意識土崩瓦解之前,我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回想曾經跟陸曾在一起的日子。我們的第一次牽手,我們第一次去海邊,我們第一次看電影……那些畫麵卻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上次跟陸曾牽手是什麼時候。原來,雲淡風清的也可以用寡淡如水來形容,這樣的畫麵完全不能消弭身上劇烈的痛楚。

就在生命力一點點消失的縫隙裏,那一堆寫滿我名字的可樂瓶蓋在陽光下的畫麵忽然躍然眼前,陽光下每一枚都那麼耀眼,反射出的光芒讓我不想轉移視線,我承認,我曾盯著那堆可樂瓶蓋子看了好久好久,現在我有些後悔把它們打入冷宮扔在了床底下,那裏不見天日灰塵撲滿,它們不會再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