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過後,天氣轉涼了。孔太順咳嗽一陣,翻身吐痰時,看見有人影在一旁徘徊,有點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認出是副鎮長老柯。老柯平時跟他跟得很緊,有什麼小道消息絕不會放在心裏過夜。現在連老柯都猶豫起來,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孔太順一翻身就想出對策。

天亮以後,孔太順讓鎮委辦公室主任小趙通知,早飯後開一個黨委、政府和人大負責人會議。小趙告訴他,趙衛東原定今天到縣裏去要錢,這時恐怕已經走了。孔太順知道小趙與趙衛東是嫡親堂侄,就故意說:“趙鎮長知道我回來了,怎麼連照麵也不打一個就走,該不是認為我在哪兒對不住他吧!”小趙是孔太順與趙衛東之間有些摩擦以後,孔太順有意提拔起來的。老柯開始還替他擔心,唯恐小趙為虎作倀。但後來的情況讓老柯打心裏佩服孔太順,小趙當了辦公室主任以後,常常直接從孔太順那裏領略到許多暗含殺機的話語。小趙當然會轉告趙衛東,可趙衛東又不能對這些話做出反應,那樣就等於出賣了小趙。由於這種顧忌,趙衛東不得不對自己幕後行為有所收斂。

趙衛東果然沒敢走,而且是第一個趕到會場。

等人一到齊,孔太順就宣布開會。會議議題有兩個。第一個議題是如何搞好社會治安,協助派出所收繳賭博罰款。孔太順沒有說出自己昨晚與黃所長達成的協議,隻說今天在家的幹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帶隊。有兩個人當即表示不同意這麼做,其中就有老柯。

老柯說:“現在老百姓對壓在他們頭上的各種稅費早就十分反感,若再介入派出所罰款之事,就會讓老百姓嘴裏多一種罵名。”

老柯平時總與孔太順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對,讓那些一向習慣按照他的語氣說話的人迷惑不解,誰也不敢輕易表態。

實際上,老柯的反對是孔太順會前親自安排的。他知道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隨便開口。隻要沒有人開口,孔太順就如願借口讓大家再想想,轉而進行第二個議題。他先問趙衛東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趙衛東說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問了幾個人,最少的人也有二十天沒有回家了。到這時,孔太順才說,第二個議題是幹部休假問題。因為雙搶已基本結束,所以,他提議鎮裏的幹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優先照顧三十天以上沒有回家的人。孔太順的提議讓到會的人一個個露出燦爛的笑容。趙衛東開始也跟著笑了幾下,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就板著臉表示不同意。然而,趙衛東的反對毫無用處。

孔太順說:“趙鎮長若不回家,老婆要鬧離婚,組織上概不負責。”

大家都笑,都勸趙衛東接受這個提議。

趙衛東隻好勉強答應下來。

孔太順馬上吩咐小趙:“以組織的名義通知趙鎮長的妻子,從今天起,趙鎮長回家休息七天。”

李妙玉接著這話說:“還應特別提醒,趙鎮長這一陣太累了,回家後必須采取強製休息手段,房事必須節製。”

在大家的哄笑中,李妙玉故作嚴肅地說:“笑什麼?我是說凡事必須節製,這有什麼好笑的?”

等大家笑夠了,孔太順才將議題扭轉到第一個議題上。

到這一步,就該老柯應聲而起了。老柯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又強調了一番。他將鎮裏必須收的每一項稅費,對農民的影響,細細數著說了一通。老柯一口氣說了五十分鍾。他歇下來後,會場上冷了幾分鍾。到九點鍾時還沒有人說話,孔太順一敲桌子,說不能占了趙鎮長等人的休假時間,第一個議題過後再說。孔太順知道別人都不願上街和群眾對著幹,他開這個會的真正目的隻是放趙衛東的假,收罰款的事他自有主張。

散會後,幾個幹部圍著他說,他們還以為孔太順今天隻是傳達出外考察的情況。孔太順說這事過一陣有了空再坐下來細細地說。接著他又指出他們用詞不當,考察情況隻能彙報,不能傳達。

李妙玉說:“你是一把手,怎麼能向我們彙報哩,隻能是我們向你彙報。”

孔太順對這種回答在心裏表示滿意,他已經看出剛才的會開始立竿見影了。趙衛東和另外幾個幹部剛走,孔太順又將鎮裏的幹部們叫到一起。

這一次他隻說一句話:“鹿頭鎮的幹部今天誰也不許笑。不管見了誰,哪怕是來領結婚證的,也要板著臉。露不出殺氣,也要露出些狠氣來。”

停了停之後,孔太順又補充一句:“這是一堂政治課,我希望大家都能考個好成績。”

說話時,孔太順將李妙玉和孫萍狠狠地看了幾眼。

孫萍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李妙玉就已經站起來,走出會議室。再回來時,早上起來往臉上抹的許多化妝品,已被洗得幹幹淨淨。孫萍發現後,小聲說:“還不如幹脆化妝成女包公!”說歸說,孫萍還是知趣地回屋,像李妙玉那樣,將口紅與眼影洗得丁點不剩。

接下來,小趙按照孔太順的吩咐,讓稅務所和工商所的頭頭帶著所有的人,火速到鎮委會開會。同時又以鎮委會和鎮政府的名義發了一個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罰款通知書的人,在今天下班之前將全部罰款交到鎮裏,否則後果自負。稅務所和工商所的二十多人一到齊,孔太順就親自領著他們上街走了一圈。他沒有任何交代,隻是叫他們一個個跟緊些,路上不許說說笑笑,更不準打打鬧鬧,身上的製服必須穿得整整齊齊。轉了一圈回來,孔太順讓他們集中在二樓會議室,可以打撲克,也可以下棋,就是不許大聲喧嘩,自己則帶著鎮裏的幹部們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

兩圈剛走完,孔太順獨自一人再次上街,見了人也不說話,別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頂多隻是用鼻子哼一聲。惹得滿街的人都用一種惶惶不安的目光打量著他。最後,孔太順走進鎮委會院子對麵的一家商店,站在香煙櫃台前,他掏出一張十元錢的紙幣遞過去。賣貨的女孩正問他要哪種牌子的煙,一旁站著的店主馬上跑過來,取了一盒黃鶴樓香煙,放到孔太順麵前。

店主說:“孔書記從不抽煙,怎麼這回也破戒了?”

孔太順將黃鶴樓香煙推了回去。他說:“要‘三五’或者‘希爾頓’。”

店主將孔太順重重地看了一眼,低頭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煙。“洋煙太衝,隻有特別需要提神時才可以抽。”

孔太順拿上煙就走。

店主在身後追著說要找兩角錢給他。

孔太順說:“給你湊個份子,早點去派出所將老婆贖回來!”

孔太順剛回到鎮委大院,鎮內鎮外的幾個高音喇叭就同時響了。先是報時的滴滴聲,然後女播音員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一點整,離鎮委會上午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離鎮委會下午下班時間還有七個小時。鎮上的人一下子就聽出了,那種最後通牒的倒計時的味道。接下來,女播音員開始一遍遍地廣播貼在街上的那份緊急通知。孔太順上到二樓會議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這一次人人麵孔必須十分嚴肅。

天氣很熱,還沒出門,大家身上的製服就被汗水濕透了。因為孔太順在頭裏帶隊,他們也不好說些什麼,加上心裏對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讓他們做起來格外認真。冷冰冰鐵板模樣的一群人在小鎮的窄街上流動時,雖然已近夏日正午,卻有一股涼颼颼的東西滲到四周的空氣中。

孔太順正在當街走著,一輛“桑塔納2000”迎麵駛來。他看出是洪小波的座駕,便理也不理,昂著頭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桑塔納2000”靠到街邊,個子和模樣都讓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小波從車子裏鑽出來,老遠就大聲說:“孔書記,我有急事正要找你。”

孔太順說:“過了今天再說!今天我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