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躲過官職任命,但躲得並不徹底。有時心血來潮,也做做官。正巧遇到政權更迭期,他一躲不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是一種政治遠見,其實是誤會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說身體不好隱居在鄉間,一年後曹爽倒台,牽連很多名士,他安然無恙;但勝利的司馬昭想與他聯姻,每次到他家說親他都醉著,整整兩個月都是如此,聯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一次他漫不經心地對司馬昭說,“我曾經到山東的東平遊玩過,很喜歡那兒的風土人情。”司馬昭一聽,就讓他到東平去做官了。阮籍騎著驢到東平之後,察看了官衙的辦公方式,東張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舍衙門重重疊疊的牆壁拆掉,讓原來關在各自屋子裏單獨辦公的官員們一下子置於互相可以監視、內外可以溝通的敞亮環境之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立即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一著,即便用一千多年後今天的行政管理學來看也可以說是抓住了“牛鼻子”,國際間許多現代化企業的辦公場所不都在追求著一種高透明度的集體氣氛麼?但我們的阮籍隻是騎在驢背上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除此之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精簡了法令,大家心悅誠服,完全照辦。他覺得東平的事已經做完,仍然騎上那頭驢子,回到洛陽來了。一算,他在東平總共逗留了十餘天。

後人說,阮籍一生正兒八經地上班,也就是這十餘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做官的這種瀟灑勁頭欽佩萬分,曾寫詩道:

阮籍為太守,

乘驢上東平。

判竹十餘日,

一朝化風清。

隻花十餘天,便留下一個官衙敞達、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後,而這對阮籍來說,隻是玩了一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讓無數老於宦海而毫無作為的官僚們立刻顯得狼狽。

他還想用這種迅捷高效的辦法來整治其他許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嗎?在人們的這種疑問中,他突然提出願意擔任軍職,並明確要擔任北軍的步兵校尉。但是,他要求擔任這一職務的唯一原因是步兵校尉兵營的廚師特別善於釀酒,而且打聽到還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裏。到任後,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沒有管過。在中國古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倉庫裏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絕無僅有。把金印作為敲門磚隨手一敲,敲開的卻是一個芳香濃鬱的酒窖,所謂“魏晉風度”也就從這裏飄散出來了。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例如眾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女眷不能見麵,對鄰裏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累了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絕。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的禮教。隔壁酒坊裏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著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家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家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裏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才離開。阮籍不會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不是為冤案而流,隻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其他任何理由,隻為美麗,隻為青春,隻為異性,隻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盡致。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沒有什麼關係。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複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著的和死了的都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著。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鐵青著臉不肯歇手,非要決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飲酒兩鬥,然後才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吃肉又喝酒,然後才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於層層外部規範背後的內核。阮籍衝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一樣,隻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啟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哄傳遐邇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但今天處於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裏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麼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麼!”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裏哭拜,而阮籍卻披散著頭發坐著,既不起立也不哭拜,隻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裴楷吊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法,吊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著哭拜。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麼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對裴楷的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又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幹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麼,他當然也不會受製於人際關係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結交他的人很多,而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享邊覬覦,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哄、興風作浪,刹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累累傷痕。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麵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絕不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隻留下一座廢城,孫登大師隻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家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著他,他厭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種明確無誤的社會信號,一道自我衛護的心理障壁。但是,當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他多麼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摯地麵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來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吊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裏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向!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不悅,回家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麼矛盾,但阮籍卻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於把深褐色瞳仁亮出來,目光濃濃地投向這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身的朋友,而後代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麼也拆不開。

嵇康是曹操的嫡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係,比阮籍還要直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盡管他一生一直欽佩著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於自己反對什麼追求什麼,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一書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實踐者,長期隱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陽,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肴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高興,在鐵匠鋪裏拉著別人開懷痛飲。

一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打,隻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隻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伶仃的隱士們相比,與那些皓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麼都長得那麼挺拔呢?你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一位朋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現在,這棵岩岩孤鬆,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鐵,強勁的肌肉,愉悅的吆喝,爐火熊熊,錘聲鏗鏘。難道,這個打鐵佬就是千秋相傳的《聲無哀樂論》、《太師箴》、《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和許多美妙詩歌的作者?這鐵,打得真好。

嵇康打鐵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更不願意別人來參觀。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氣,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麼,隻是埋頭幫他打鐵。說起來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一個最忠實的朋友,趕到鐵匠鋪來當下手,安然自若。他還曾到山陽幫另一位朋友呂安種菜灌園,呂安也是嵇康的好友。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因此都幹著一些體力活,向秀奔東走西地多處照顧,怕朋友們太勞累,怕朋友們太寂寞。

嵇康與向秀在一起打鐵的時候,不喜歡議論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話並不多。唯一的話題是談幾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山濤。呂安的哥哥呂巽,關係也不錯。稱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麼五、六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在野樸自然的生態中,他們絕不放棄親情的慰藉。這種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泊。

正這麼叮叮當當地打鐵呢,忽然看到一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裏駛來。為首的是當時朝廷寵信的一個貴公子叫鍾會。鍾會是大書法家鍾繇的兒子,鍾繇做過魏國太傅,而鍾會本身也博學多才。鍾會對嵇康素來景仰,一度曾到敬畏的地步,例如當初他寫完《四本論》後很想讓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氣,隻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處的窗戶裏。現在他的地位已經不低,聽說嵇康在洛陽城外打鐵,決定隆重拜訪。鍾會的這次來訪十分排場,照《魏氏春秋》的記述,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鍾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麼大,可能是出於對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為了向嵇康顯示一點什麼,但嵇康一看卻非常抵拒。這種突如其來的喧鬧,嚴重地侵犯了他努力營造的安適境界,他掃了一眼鍾會,連招呼也不打,便與向秀一起埋頭打鐵了。他掄錘,向秀拉風箱,旁若無人。

這一下可把鍾會推到了尷尬的境地。出發前他向賓從們誇過海口,現在賓從們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隻能悻悻地注視著嵇康和向秀,看他們不緊不慢地幹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沒有交談的意思,他向賓從揚了揚手,上車驅馬,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開口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一驚,立即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問句和答句都簡潔而巧妙,但鍾會心中實在不是味道。鞭聲數響,龐大的車馬隊回洛陽去了。

嵇康連頭也沒有抬,隻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車隊後揚天的塵土,眼光中泛起一絲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