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亂想著,隨即又愁雲滿麵。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果峰巔隻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隻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一種切切實實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穀。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隻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近乎。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著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才兩腳,已嗤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再稍用力,舞蹈般跨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隻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所說的滑稽,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麵之下,飄動著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隻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裏關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虯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寧靜。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於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動問,她指了指屋後一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但又覺得對於佛家,種種追問未免鈍拙,掩口作罷。眼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裏。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於世無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曆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洌,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唯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致,曆史才有風韻。然而,人們日常見慣了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單向誇張。連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懶得細加調配,讓人世間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裏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明晨,即可借明靜的水色把耳根洗淨。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抬頭,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