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平素在表現花鳥蟲獸時也常常講究一點象征,牡丹象征什麼,梅花象征什麼,喜鵲象征什麼,老虎象征什麼,這是一種層次較低的符號式對應,每每墮入陳詞濫調,為上品格的畫家們所鄙棄,例如韓幹筆下的馬,韓滉筆下的牛就並不象征什麼。但是,更高品位的畫家卻會去追求一種整體性的氛圍象征,這是強烈的精神能量要求在畫幅物象中充分直觀所必然導致的要求。朱耷的鳥並不具體在影射和對應著什麼人,卻分明有一種遠遠超越自然鳥的功能,與殘山剩水一起指向一種獨特的精神氣氛。麵對朱耷的畫,人們的內心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寒噤。

比朱耷小十幾歲的原濟也是明皇室後裔,用他自己的詩句來說,他與朱耷都是“金枝玉葉老遺民”。人們對他比較常用的稱呼是石濤、大滌子、苦瓜和尚等。他雖與朱耷很要好,心理狀態卻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沒有朱耷那麼深,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與更廣闊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觸,悲劇意識有所泛化。但是,當這種悲劇意識泛化到他的山水筆墨中時,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風格也就蔚成氣候。沉鬱蒼茫,奇險奔放,滿眼躁動,滿耳流蕩,這就使他與朱耷等人一起與當時一度成為正統的“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翬、王原祁)潮流形成鮮明對照,構成了很強大的時代性衝撞。有他們在,不僅是“四王”,其他中國繪畫史上種種保守、因襲、精雅、空洞的畫風都成了一種萎弱的存在,一對比,在總體上顯得平庸。

徐渭、朱耷、原濟這些人,對後來著名的“揚州八怪”影響極大,再後來又滋養了吳昌碩和齊白石等現代畫家。中國畫的一個新生代的承續係列,就這樣構建起來了。我深信這是中國藝術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國人在明清之際的一種驕傲。

齊白石在一幅畫的題字上寫的一段話使我每次想起都心頭一熱,他說:

青藤(即徐渭)、雪個(即朱耷)、大滌子(即原濟)之畫,能橫塗縱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齊白石之前,鄭燮(板橋)就刻過一個自用印章,其文為:

青藤門下走狗

這兩件事,說起來都帶有點瘋癡勁頭,而實際上卻道盡了這股藝術激流在中國繪畫史上是多麼珍罕,多麼難於遇見又多麼讓人激動。世界上沒有其他可能會如此折服本也不無孤傲的鄭板橋和齊白石,除了以筆墨做媒介的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強力誘惑。為了朝拜一種真正值得朝拜的藝術生命,鄭、齊兩位連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他們都是鄉間窮苦人家出身,一生為人質樸,絕不會花言巧語。

我在青雲譜的庭院裏就這樣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天時間。麵對著各色不太懂畫、也不太懂朱耷的遊人,我想,事情的症結還在於我們沒有很多強健的現代畫家去震撼這些遊人,致使他們常常過著一種缺少藝術激動的生活,因此也漸漸與藝術的過去和現在一並疏離起來。因此說到底還是藝術首先疏離了他們。什麼時候我們身邊能再出幾個像徐渭這樣的畫家,他們或悲或喜的生命信號照亮了廣闊的天域,哪怕再不懂藝術的老百姓也由衷地熱愛他們,編出各種故事來代代相傳?或者像朱耷這樣,隻冷冷地躲在一邊畫著,而幾百年後的大師們卻想倒趕過來做他的仆人?

全國各地曆史博物館和古代藝術家紀念館中熙熙攘攘的遊客,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彙成湧向某個現代藝術家的歡呼激潮。現代藝術家在哪裏?請從精致入微的筆墨趣味中再往前邁一步吧,人民和曆史最終接受的,是坦誠而透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