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公張先生,與世紀同齡。其生涯的起點,是四明山餘脈魚背嶺上的一個地名:狀元墳。相傳宋代此地出過一位姓張的狀元,正是張先生的祖先,狀元死後葬於家鄉,魚背嶺因此沾染光澤,張姓家族更是津津樂道。但是,到張先生祖父的一代,全村已找不到一個識字人。

張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賢淑的寡婦,整日整夜紡紗織布,積下一些錢來,硬要兒子張老先生翻過兩個山頭去讀一家私塾。張老先生十分刻苦,讀書讀得很成樣子,成年後闖蕩到上海學生意,竟然十分發達。

張老先生錢財雖多,卻愧恨自己學業的中斷。他把全部氣力都花在兒子身上,於是,他的獨生兒子,我們的主角張先生讀完了中學,又到美國留學。在美國,他讀到了胡適之先生用英文寫的論先秦邏輯學的博士論文,決定也去攻讀邏輯。但他的主旨與胡適之先生並不相同,隻覺得中國人思緒太過隨意,該用邏輯來理一理。留學生中大家都戲稱他為“邏輯救國論者”。二十年代末,張先生學成回國,在上海一家師範學校任教。那時,美國留學生已不如胡適之先生回國時那樣珍貴。師範校長客氣地聽完了他關於開設邏輯課的重要性的長篇論述後,莞爾一笑,隻說了一句:“張先生,敝校隻有一個英文教師的空位。”張先生木然半晌,終於接受了英語教席。

他開始與上海文化圈結交,當然,仍然三句不離邏輯。人們知道他是美國留學生,都主動地靠近過來寒暄,而一聽到講邏輯,很快就表情木然,飄飄離去。在一次文人雅集中,一位年長文士詢及他的“勝業”,他早已變得毫無自信,訥訥地說了邏輯。文士沉吟片刻,慈愛地說:“是啊是啊,收羅纂輯之學,為一切學問之根基!”旁邊一位年輕一點的立即糾正:“老伯,您聽差了,他說的是巡邏的邏,不是收羅的羅!”並轉過臉來問張先生:“是否已經到巡捕房供職?”張先生一愕,隨即明白,他理解的“邏輯”是“巡邏偵緝”。從此,張先生再也不敢說邏輯。

但是,張先生終於在雅集中紅了起來,原因是有人打聽到他是狀元的後代。人們熱心地追詢他的世譜,還紛紛請他書寫扇麵。張先生受不住先前那番寂寞,也就高興起來,買了一些碑帖,練毛筆字。不單單為寫扇麵,而是為了像狀元的後代。衣服也換了,改穿長衫。課程也換了,改教國文。他懂邏輯,因此,告別邏輯,才合乎邏輯。

一九三〇年,張先生的父親去世。遺囑要求葬故鄉狀元墳,張先生扶柩回鄉。

墳做得很有氣派,整個葬儀也慷慨花錢,四鄉傳為盛事,觀者如堵。此事刮到當地青幫頭目陳矮子耳中,他正愁沒有機會張揚自己的聲勢,便帶著一大幫人到葬儀中尋釁。

那天,無數鄉人看到一位文弱書生與一群強人的對峙。對他們來說,兩方麵都是別一世界的人,插不上嘴,也不願插嘴,隻是饒有興味地呆看。陳矮子質問張先生是否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如此築墳,為何不來稟告一聲。張先生解釋了自家與狀元墳的關係,又說自己出外多年,不知本地規矩。他順便說明自己是美國留學生,想借以稍稍鎮一鎮這幫強人。

陳矮子得知了張先生的身份,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沒有背景,便朗聲大笑,轉過臉來對鄉人宣告:“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幫弄了一個中學生做師爺,神氣活現,我今天正式聘請這位狀元後代、美國留學生做師爺,讓袁麻子氣一氣!”說畢,又命令手下隨從一齊跪在張老先生的新墳前磕三個響頭,便挾持著張先生揚長而去。

這天張先生穿一身麻料孝衣,在兩個強人的手臂間掙紮呼號。已經拉到很遠了,還回過頭來,滿臉眼淚,看了看山頭的兩宗墳塋。狀元墳實在隻是黃土一抔。緊挨著的張老先生的墳新石堅致,供品豐盛。

張先生在陳矮子手下做了些什麼,至今還是一個謎。據說,從此之後,這個幫會貼出的文告、往來的函件,都有一筆秀挺的書法。為了這,氣得袁麻子把自己的師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