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據說,張先生在幫會中酒量大增,猜拳的本事,無人能敵。
張先生逃過三次,都被抓回。陳矮子為了麵子,未加懲處。但當張先生第四次出逃被抓回後,終於被打成殘疾,逐出了幫會。鄉人說,陳矮子最講義氣,未將張先生處死。
張先生從此失蹤。多少年後,幾個親戚才打聽到,他到了上海,跛著腿,不願再找職業,不願再見旁人,躲在家裏做寓公。父親的那點遺產,漸漸坐吃山空。
直到一九四九年,陳矮子被鎮壓,張先生才回到家鄉。他艱難地到山上拔淨了墳頭的荒草,然後到鄉政府要求工作。鄉政府說:“你來得正好,不忙找工作,先把陳矮子幫會的案子弄弄清楚。”這一弄就弄了幾年,而且越弄越不清楚。他的生活,靠幫鄉人寫婚喪對聯、墓碑、店招、標語維持。一九五七年,有一天他喝酒喝得暈暈乎乎,在給鄉政府寫標語時把“東風壓倒西風”寫成了“西風壓倒東風”。被質問時還輕描淡寫地說隻是受了當天天氣預報的影響。此地正缺右派名額,理所當然把他補上了。
本來,右派的頭銜對他倒也無啥,他反正原來就是那副朽木架了。隻是一個月前,他剛剛與一個比他年長八歲的農村寡婦結婚,女人發覺他成了雙料壞人,怕連累前夫留下的孩子,立即離他而去。
四年後,他右派的帽子摘了。理由是他已經改惡從善。實際上,是出於縣立中學校長對政府的請求。摘帽沒幾天,縣立中學聘請他去擔任英語代課教師。縣中本不設英語課,這年高考要加試外語,校長急了,要為畢業班臨時突擊補課。問遍全縣上下,隻有張先生一人懂英語。
三
他一生沒有這麼興奮過。央請隔壁大娘為他整治出一套幹淨適體的服裝,立即翻山越嶺,向縣城趕去。
對一群鄉村孩子,要在五個月內從字母開始,突擊補課到應付高考水平,實在艱難。但是,無論別人還是他,都極有信心,理由很簡單,他是美國留學生。縣中裏學曆最高的教師,也隻是中師畢業。
開頭一切還算順利,到第四個星期卻出了問題。那天,課文中有一句We all love Chairman Mao,他圍繞著常用詞love,補充了一些解釋。他講解道,這個詞最普通的含義,乃是愛情。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例句:愛是人的生命。
當他興致勃勃地從黑板上回過身來,整個課堂的氣氛變得十分怪異。女學生全都紅臉低頭,幾個男學生扭歪了臉,傻看著他發愕。突然,不知哪個學生先笑出聲來,隨即全班爆發出無法遏止的笑聲。張先生驚恐地再看了一下黑板,檢查有沒有寫錯了字,隨即又摸了摸頭,捋了捋衣服,看自己在哪裏出了洋相。笑聲更響了,四十幾張年輕的嘴全都張開著,抖動著,笑著他,笑著黑板,笑著愛,震耳欲聾。這天的課無法講完了,第二天他剛剛走進教室,笑聲又起,他在講台上呆站了幾分鍾就出來了,來到校長辦公室,聲稱自己身體不好,要回鄉休息。
這一年,整個縣中沒有一人能考上大學。
張先生回家後立即脫下了那身幹淨服裝,塞在箱角。想了一想,端出硯台,重新以寫字為生。四鄉的人們覺得他命運不好,不再請他寫結婚對聯,他唯一可寫的,隻是墓碑。
據風水先生說,魚背嶺是一個極好的喪葬之地,於是,整座山嶺都被墳墓簇擁。墳墓中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張先生的手筆。他的字,以柳公權為骨,以蘇東坡為肌,遒勁而豐潤,端莊而活潑,十分惹目。外地客人來到此山,常常會把湖光山色忘了,把茂樹野花忘了,把溪澗飛瀑忘了,隻觀賞這一座座墓碑。死者與死者家屬大多不懂此道,但都耳聞張先生字好,希望用這樣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寫一遍,銘之於石,傳之不朽。
鄉間喪事是很舍得花錢的,張先生寫墓碑的報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費。他好喝酒,喝了兩斤黃酒之後執筆,字跡更見飛動,因此,鄉間請他寫墓碑,從不忘了帶酒,另備酒肴三五碟。通常,鄉人進屋後,總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當,讓張先生慢悠悠喝著,同時請一年輕人在旁邊磨墨,張先生是不願用墨汁書寫的。待到喝得滿臉酡紅,笑眯眯地站起身來,也不試筆,隻是握筆凝神片刻,然後一揮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