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人帶來的酒,每次都在五斤以上,可供張先生喝幾天。附近幾家釀酒作坊,知道張先生品酒在行,經常邀他去品定各種酒的等次,後來竟把他的評語,作為互相競爭的標準,因此都盡力來討好他。酒壇,排滿了他陋室的牆角。大家嫌“張先生”的稱呼過於板正,都叫他酒公,他也樂意。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評價最高的那種酒定名為酒公酒,方圓數十裏都有名氣。
前年深秋,我回家鄉遊玩,被滿山漂亮的書法驚呆。了解了張先生的身世後,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間徘徊。我想,這位半個多世紀前的邏輯救國論者,是用一種最潦倒、最別致的方式,讓生命占據了一座小山。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學問征服過任何一個人,隻能用一支毛筆,在中國傳之千年的毛筆,把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慰撫一番。可憐被他慰撫的人,既不懂邏輯,也不懂書法,於是,連墓碑上的書法,也無限寂寞。誰能反過來慰撫這種寂寞呢?隻有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壇。
在美國,在上海,張先生都日思夜想過這座故鄉的山,祖先的山。沒想到,他一生履曆的終結,是越來越多的墓碑。人總要死,墓很難坍,長此以往,家鄉的天地將會多麼可怕!我相信,這位長於推理的邏輯學家曾一次次對筆驚恐,他在筆墨酣暢地描畫的,是一個何等樣的世界!
四
偶爾,張先生也到釀酒作坊翻翻報紙。八年前,他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散文,題為《笑的懺悔》。起初隻覺題目奇特,一讀下去,他不禁心跳劇烈。
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筆。文章是一封寫給中學同班同學的公開信,作者詢問老同學們是否都有同感:當自己品嚐過了愛的甜苦,經曆過了人生的波瀾,現在正與孩子一起苦記著外語單詞的時候,都會為一次愚蠢透頂的傻笑深深羞愧?
張先生那天離開釀酒作坊時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兩天後,他找到鄉村小學的負責人,要求講點課,不要報酬。
他實在是命運險惡。才教課三個月,一次台風,把陳舊的校舍吹坍。那天他正在上課,拐著腿拉出了幾個學生,自己被壓在下麵。從此,他的下肢完全癱瘓,手也不能寫字了。
我見到他時他正靜臥在床。我們的談話從邏輯開始,我剛剛講了幾句金嶽霖先生的邏輯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緊緊拉住。他說自己將不久人世,如有可能,在他死後為他的墳墓寫一方小字碑文;如沒有可能,就寫一幅“酒公張先生之墓”。絕不能把名字寫上,因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對祖宗,也愧對美國、上海的師友親朋。這個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種天大的嘲謔。
我問他小字碑文該如何寫,他神情嚴肅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來。我能聽明白的句子組接起來大體是:
酒公張先生,不知籍貫,不知名號,亦不知其祖宗世譜,隻知其身後無嗣,孑然一人。……少習西學,長而廢棄,顛沛流蕩,投靠無門。一身弱骨,或踟躕於文士雅集,或顫懾於強人惡手,或驚恐於新世問詰,或惶愧於幼者哄笑,棲棲遑遑,了無定奪……,釋儒道皆無深緣,真善美盡數失落,終以濁酒、敗墨、殘肢、墓碑,編織老境。一生無甚德守,亦無甚惡行,耄年回首,每歎枉擲如許粟麥菜蔬,徒費孜孜攻讀、矻矻苦吟……嗚呼!故國神州,莘莘學子,願如此潦倒頹敗者,唯張先生一人。……
述畢,老淚縱橫。我當時就說,如此悲涼的文詞,我是不願意書寫的。
張先生終於跛著腿,走完了他的旅程。現在,我書寫的七字墓碑,正樹立在狀元墳,樹立在層層墓碑的包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