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種痛恨沒有長久。第七個發燙的日子正式到來的時候渴望再一次占得了上風。倒計時的日子以小時為單位向紅棗逼近了,紅棗聞到了自己的氣味,是硫磺與硝的共燃氣味。紅棗被這股氣味弄得煩亂無力。他感到這一個星期不是時間,而是火。這股跳躍的火焰把他從頭到腳燒了一遍。他現在隻是灰燼,手指一碰就會散掉的。

東郊的夜依舊是那樣靜,紅棗都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了。晚飯是西餐,餐桌在吊燈底下,屋子裏充盈了吊燈的柔和反光。屋子裏的色調是褐色的,在淡黃的燈光下麵泛一種溫馨的焦慮與哀愁。而餐桌上有一把紅玫瑰,很深的紫紅色,欲開欲閉,處在矛盾的苦痛之中。紅棗的手上執著刀叉,因為神不守舍顯得愈發笨拙了。紅棗一點胃口都沒有,不住地咀嚼,卻咽不下。卷毛狗蹲在紅棗的腳下,一邊眨眼一邊添嘴唇,神情專注地打量紅棗。它和紅棗一樣,一直在熱切地渴望什麼。

忙碌了一個星期羅綺並沒有顯示出疲倦,她衝完了熱水澡總給人一種爽朗的印象。她坐在紅棗的左側,絲毫也看不出今天與往昔有什麼不同的地方。羅綺說:“一直忙,還沒有給小卷毛起名字呢?”羅綺說:“你給起個名字吧。”紅棗想了想,腦子裏空得很,堆上笑說:“就叫小卷毛,不是挺好的。”羅綺說:“不好,聽上去不喜慶。”紅棗說:“又不是你女兒,要那麼喜慶做什麼?”羅綺說:“怎麼不是我女兒?它哪一次見到我不是喊媽媽。”紅棗便笑笑,又低下頭用餐刀在盤子裏切東西。他手上的刀滑來滑去的,切得盤子裏全是餐刀的聲音。羅綺把手上的餐具放下來,擦過嘴,丟下餐巾說:“真笨。教過你多少遍了。”羅綺走到紅棗的身後去,手把手握住了紅棗,示範給紅棗看。羅綺輕聲說:“這樣。”羅綺鋸下一塊,又輕聲說:“這樣。”她的頭發就碰在紅棗的腮邊,紅棗一下子就聞到了她頭發窩裏的致命氣味,那種氣味真是令人沉醉。而羅綺卻渾然不覺。羅綺呢喃說:“這樣。”

她的耳語好聽得要了紅棗的命。

紅棗抽出手,一把就把羅綺反勾住了。紅棗就想呼喚她,可是紅棗就是想不起來該呼喚什麼。紅棗收回手。一把就把麵前的盤子推開了。瓷器與金屬的碰撞聲弄得整個夜晚一片混亂。

小卷毛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夾住尾巴跑到廚房那邊去了。

羅綺疲憊地一笑,回身上了樓。上樓之後並沒有回到臥室,而是端了杯茶站到陽台上去了。紅棗站在一邊,遠遠地眺望他的城市。城市的上空被巨大的橘黃色的蘑菇雲籠罩了,看上去紅塵滾滾。一幢大樓的頂部晶亮的霓虹燈正在明滅,看不清文字,但它忙於想讓人注視自己的急切願望卻是一覽無餘的。現代都市無時無刻不在向人們顯示,買我吧,買我吧,快點買吧。

夜混亂極了。

但夜是晴的。月亮隻是一個牙。一陣風吹過來,羅綺的頭發十分歡娛地躍動起來了,拂在紅棗的胸前。紅棗突然就緊張了。一種危險宛如水一樣從他的腿部向上彌漫,迅速而又洶湧。紅棗從羅綺的背後擁住羅綺,羅綺怔了一下,沒有動。紅棗低下頭,說:“我快死了。”紅棗說完這句話身體便止不住顫動。羅綺轉過身,紅棗有些怕,卻十分孟浪地吻下去,四處找,找她的唇。羅綺的整個身體都踮起來,接住了。紅棗抱住她,身體貼上去,這時候樓下客廳裏的電話突然響了,紅棗在慌亂之中打翻了羅綺手中的茶杯,咣當就是一聲,玻璃碴一陣顛跳。電話在響,但羅綺的嘴唇在要。紅棗再一次吻住。一個星期懸浮著的焦躁與渴望終於降落在嘴唇上了。一切都落實了。終於落實了。羅綺大口地吮吸,這個小娃子的口腔清爽而又甘洌,整齊的牙又結實又順滑,她記起了丈夫的吻,滿嘴渾濁,伴隨著四顆假牙。

紅棗的雙臂修長有力,他的擁抱在收縮,有一種侵略,有一種野。羅綺的雙腿開始後退,紅棗一點都沒有發現他們已經移到臥室的床邊了。臥室沒有燈,但窗簾上有很暗的月光。窗簾在夜風中弓了背脊,要命地翻動。紅棗的雙手不住地哆嗦,解不開扣子。還是羅綺替他扒幹淨了。紅棗在床上痛苦萬分,宛如出了水的鰻魚,不住地扭動。羅綺騎上去,紅棗聞到了那股氣味,硫磺,還有硝。紙撚燒進了紅棗的身體內部,叭地一下,紅棗看見自己的身體閃出了一道炫目的弧光,接下來就什麼都沒有了。紅棗張大了嘴,額上沁出一排汗珠。羅綺正在焦急,不知道紅棗自己和自己忙了些什麼。羅綺突然就感覺大腿上一陣熱燙。羅綺愣了一下,隨後全明白了。她用雙手捂住紅棗的腮,無限憐愛地說:“童仔雞,可憐的童仔雞。”羅綺托起自己的一隻乳房,喂到紅棗的嘴裏去,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童仔雞,我可憐的童仔雞。”

羅綺在這個夜晚開始了對紅棗的全麵引導。她手把手,心貼心,耐心細致,誨人不倦。屋裏的燈全打開了,燈光照耀在紅棗的青春軀體上。紅棗的軀體年輕而又光滑,新鮮和幹淨,既有力又見柔和。羅綺吻著紅棗的前胸、腹部,輕聲呼喚著紅棗的名字。紅棗咬住羅綺的耳垂,羅綺感到了疼。這種疼親切,有一種近乎死亡的快慰,既切膚,又深入骨髓。紅棗的身體在羅綺的呼喚下重新灌注了生氣,一種很蠻橫的氣韻開始在體內信馬由韁。

羅綺說:“聽話,我們重開始。我們再來。”

紅棗與羅綺再一次開始了。這一次紅棗是一個聽話的學生,一舉一動都是在老師的指導之下開始,並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的。紅棗張大了嘴巴,卻又無聲無息。而羅綺在呻吟。羅綺的呻吟表明了紅棗的正確性,呻吟是一種讚許,呻吟當然也就是一種激勵。羅綺後來停止了呻吟,她企圖說些什麼,然而,沒有一個完整的句子,沒有一句符合語法,盡是一些不相幹的詞,這些詞如泣如訴,這些詞困厄無比,“救救。”羅綺說,“救救我。兒,我的兒。”

紅棗的爆發與羅綺的等待幾乎是同步的。他們像海麵上相遇的浪,洶湧,激蕩,澎湃,卷動並且升騰。最後,他們的身體一同僵住了,一動不動,像一尊連體的雕塑。後來羅綺歎了一口氣,這口氣歎得很長,超過了夜的寬度。羅綺歎完這口氣,把她的頭發全部覆蓋在紅棗的臉上,嘴唇貼在紅棗的耳邊,一邊喘息一邊說:“抱住我,抱緊我的身子,是這個身子教會你成了男人。”

紅棗抱緊了她。紅棗仔細地體驗羅綺的體重與壓力。它有一種覆蓋之美。紅棗喜極而泣。為了自己,這個女人作出了全部犧牲,奉獻了全部的自己。紅棗收緊了胳膊,想呼喚她,但幹媽又叫不出口。紅棗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稱謂而傷懷不已。

深夜零時了。時間“哢嚓”一下就從昨天跳到了今天。

羅綺和紅棗並躺在床上,一起望著窗外,時光在流逝。夜真美。秋夜真是美麗,像貯滿了歡愉的淚。羅綺說:“餓了沒有?”

紅棗愣頭愣腦地說:“餓。”紅棗說完這話就翻起身來把羅綺擁了過來。羅綺知道他歇過來了,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紅棗說:“要做就做愛。”羅綺支起上身,捂住紅棗的手,說:“不了,你會累壞的,明天,啊?”紅棗說:“現在就是明天!”紅棗說完這話便放倒了羅綺,羅綺尖叫一聲,側過臉,責怪說:“要死了,你真是要死了。”

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紅棗在這一個回合中再也不是學生了,他曉通業務,無所不能。羅綺顯得很被動。被動有時候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受,被動之中有一種被賦予的感覺,一種被灌貯的感覺,被動還有一種被強迫之後的柔弱感,嬌好感。紅棗越戰越勇,他的痛苦叫聲接近了通俗歌手的喊唱。

第二天早晨城市迎來了第一場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