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秋雨。
秋雨後的城市清涼而又爽朗,碧空如洗,天空的清澈程度誇張了它的縱深。那種虛妄的深度,那種虛妄的廣度,因為抽象而接近於無限。這樣的天空類似於紅棗現在的心境,極度的空虛達到了極度的熨帖與爽靜。
男人做愛後的清晨大都美好如斯。
紅棗認定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為昨夜作鋪墊的,作準備的,這樣的初夜是人生的第一個總結。它預示了一種終結,它同樣預示了一種開始。一個人拒絕過來又拒絕過去,這樣的夜晚總是難以拒絕。某個意義上說,這樣的夜晚永遠有始無終。生存是美好的,性是美好的。愛是一個黑洞,它難以拒絕。它不應該遭到拒絕。母愛可以逃逸,師恩可以回避,金童與玉女都可以拒絕,但“想女人”不可以。高潮可以抵消一切,噴湧的感受永遠是一種勝境,它簡單至極,像秋天雨後的天空,無所不包,卻空無一物。
紅棗到達公司已是臨近中午,他一進排練大廳就遇上筱麥了。這個讓他疼痛的小女人正站在麥克風的麵前,她正在爬高音,高音使她的表情出現了些許痛楚,而雙腳也踮起來了。紅棗第一次就發現了筱麥小腿上的致命缺陷。紅棗為發現這個缺陷而欣慰,而坦然。紅棗走過去,站在她的身後,紅棗自己都驚奇自己能有這樣的鎮定,幾天前的心跳、熱忱、春心蕩漾和情竇初開都不複存在了。就幾天的工夫,要死要活的感覺就這麼淡然了。遺忘真是個好東西,和女人做愛真是個好東西,苦悶的單戀就這麼了結了,戀愛的季節就這麼過去了。羅綺說得真對,那不是戀愛,隻是想女人了。這話說得多好!紅棗此刻的平靜如水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筱麥同樣是平靜的。她排練了一個上午,沒有一絲與人遊戲的心情。她看見紅棗的時候目光裏頭隻有疲憊,沒有挑逗和嫵媚。他們的目光隻是對視了一下就平靜地移開了,當然,他們點了點頭,還是禮貌地微笑了那麼一下,然而,僅此而已。
蠢蠢欲動就這麼輕易地打發了。如遺忘一樣了無痕跡。有女人在床上墊底,什麼樣的故事都能夠對付。
紅棗暗自慶幸自己沒有一頭栽進去。紅棗的確沒戀愛,紅棗完完全全地得到一個女人了。魚已經入水,就不應該再像在岸上那樣瞎折騰。
一個人打發自己的過去原來是如此地容易。
痛苦或許隻是一種假設。痛苦是一個人在地上的身影,隨路麵的坎坷而凸凹,轉過身去,身影隻是舊時的腳印罷了,它蕩漾如水,卻絆不住自己的雙腿。
羅綺點燃了紅棗,同樣,羅綺也點燃了自己。平庸的婚姻歲月給她積累了豐富的床上經驗,而使用這種經驗則預示了她的第二個春天。
羅綺讓紅棗躺在沙發上,命令他閉上眼睛。沒有她的許可,紅棗不許睜開。她在給他上妝。她用潔麵乳、化妝水、粉底霜、粉餅、眉筆、睫毛膏、眼影、口紅、唇線筆開始作畫。畫布是紅棗的那張臉。這張畫畫了足足半個小時。畫完了,紅棗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看不見自己。這是眼光與目光的局限。然而,他從羅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羅綺對她的作品很滿意。羅綺把紅棗仔仔細細打量過一遍,點了點頭,說:“下次簽合同我就用口紅。”
但是紅棗想知道羅綺把他弄成了什麼模樣。他看了看四周,客廳裏的鏡子全反過去了。顯然,這個夜晚經過了一次精心策劃。紅棗有些不放心,笑著說,“我現在是什麼樣子?”羅綺用一個指頭止住了紅棗的問話,羅綺說:“噓。”羅綺說:“我們現在隻是身體,我們不做人。”羅綺打開了酒,打開了燈,羅綺打開了音響,羅綺還拿來了一瓶強生牌嬰兒爽身粉。羅綺給紅棗脫去衣物,沿著紅棗的脖子把嬰用強生牌爽身粉倒在了紅棗的身上。紅棗通身粉白,毛孔都閉上了,每一寸皮膚都像玻璃一樣光滑。羅綺說:“你現在是玻璃。”紅棗說:“你呢?”羅綺說:“我是光。”羅綺拉開了腰間的裙帶,灰黃色的絲質麵料滑在了地上,像尚未液化的一堆精液。
羅綺說:“玻璃拒絕一切,除了光。”
紅棗聽不明白她的話,卻有些慌。他雪白的身體讓他有一種徹骨的恐懼,紅棗說:“我有些害怕。”
羅綺把爽身粉遞到紅棗的手上,說:“也給我倒上。我陪你。讓我變成另一張玻璃。”
紅棗接過了爽身粉。紅棗就是在接過爽身粉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來了。紅棗打了一個激靈,手上的爽身粉差一點撒在地上。這一陣鈴聲決定了他不可能是玻璃,他必須是他自己。因為他隻能是他自己。他們並沒有離開這個星球,這個屋子的管管線線聯係著這個世界。羅綺長籲了一口氣,接過電話,“喂”了一聲之後就對紅棗打了個手勢。羅綺說:“我在辦公室。”
紅棗站在原地,他感到自己不是站在客廳裏,而是佇立在秋季。羅綺在責怪對方,為什麼不事先打個電話。羅綺說,你先洗個澡,我馬上就回來。羅綺在掛電話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紅棗,看得出他已經猜出了什麼。羅綺說完“我就來”就擱下耳機。
“是他?”紅棗說。
“是他。他回來了。”
“我需要光。”紅棗說。
“現在是夜晚。”
“你回去幹什麼?”紅棗說。
“和他性交。”
“你不許和他那樣,他不是玻璃,他是水泥牆。”
羅綺從地上撿起裙子,徑直往臥室裏去。紅棗跟到門口,大聲說:“我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
“你可以照照鏡子。”
紅棗站在陽台上。看著寶馬牌小轎車駛出了別墅區的大門。它行駛在坡麵上,往城市的方向去。一陣夜風吹過來,他顫抖了一下,身上掉下來許多粉末。紅棗在客廳裏站了片刻,決定到衛生間裏去。他提了酒瓶,打開燈,推開門,迎麵就是衛生間的一塊大方鏡。鏡子裏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柳眉,吊角眼,麵龐紅潤,唇若桃花。眉心的正中央還點上了一顆美人痣。這個渾身雪白的靚麗女人就那麼站在鏡子的中間,審視紅棗。她像一具美麗的活女屍。
紅棗的後背一陣麻,又掉下來一層粉末。他知道這種感受是自己的。恐懼在秋夜裏無聲地遊蕩。然而,紅棗盡力忘掉自己,羅綺說得對,你不是人,你是玻璃。
化妝台上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紅。紅棗把它拿在手上,擰出來,口紅勃起了,挺立在套子的外麵。紅棗用這支口紅在玻璃鏡麵上開始書寫,寫了滿滿一個版麵:
女人 婊子 聖女 野雞
母親 親娘 妓女 女神
大姐 妃子 小蜜 婆姨
二奶 女生 娘們 騷貨
情婦 尼姑 名媛 破爛
奶媽 棄婦 小妞 仙姑
丫頭 聖母 巾幗 寡婦
窯姐 貞女 妻子 包妹
舅母 姨娘 長舌 令愛
老婆 媽吆 修女 賤人
蜜司 宮女 娥眉 女賊
舞女 妮子 破鞋 丫鬟
拙荊 堂客 糟糠 女流
鏡麵寫滿了,兩個紅棗等距地站立在這些漢字的正麵與背麵。紅棗與鏡中的美人既心懷鬼胎又相互打量,他們是有關“女人”這一組詞彙的兩極,這些詞赤身裸體,這些詞渾身雅豔,這些詞遍體飄香。這些詞塗抹了口紅,有唇的形態,渴望閱讀或親吻,渴望唾液,渴望舌麵滑過。她們是五色光,穿透了語音與人體。這樣的五色光使世界無限繽紛,她們是光怪陸離之緣。紅棗舉起化妝台上的那瓶法國葡萄酒,一口氣全灌了下去。十分鍾之後紅棗就發現這瓶酒在他的體內還原了,還原成法國南部的一顆葡萄,液汁膨脹開來,有了開裂和飛迸的危險性,綠亮鮮活,光彩照人。
在這個秋夜紅棗醉臥在沒水的浴缸裏。他做了一夜的夢,這個夢一直圍繞著烏龜和河蚌,那種類似於礦物的肉體。它們的身體進進出出,開開合合。沒有呼吸與咀嚼。它們彌漫著淤泥與腐水的氣味。栩栩如死。
紅棗打起了呼嚕,氣息通暢,均勻。呼嚕是肉體之夢,是夢的歌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