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頭喪氣的走在前麵,張山就在兩步後緊緊的跟著。走出拓展基地,我停下扭頭問張山:“去哪啊?”
“村西頭趙有德家!”這家夥不知道從哪裏牽了兩隻羊,把繩頭攥在手裏,那兩隻長胡子的家夥在身後衝著我“咩咩”直叫。
“拜托!我怎麼會知道趙有德是誰?他家在哪?”跟這家夥說話簡直是費勁的要死。
“喏!就是前麵河邊亮燈的那個院子。”張山朝抬了抬下巴,就算指給我方向了。
我們兩個人在黑燈瞎火的村子裏走著。山裏人晚上沒什麼娛樂活動,幾乎每家早早的八九點就關燈睡覺了。這也使得唯一亮燈的趙有德家格外顯眼。
快走到趙有德家門口的時候,我發現院門上扯著白紗,牆角上豎著三丈高的白幡,兩個大白燈籠忽閃忽閃的,在夜晚格外的瘮人,看來他家是有人去世了。
一個上了年級的男人領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青年,見我倆老遠走了過來,連忙從蹲著的牆角起立,迎上前。
“山子,張師傅呢?咦?你這是?”上了年紀的男人看張山跟著一個不認識的青年走了過來,手裏還牽著兩隻羊,也是疑惑不解。
“對不起,趙大叔。爺爺剛巧今天病倒了。你們家拜托的事,爺爺說看來是辦不成了。明天就是頭七,今晚子時前必須把二叔送走。這是前幾天您送過去的羊,爺爺讓我給您退回來。還有爺爺說事情沒有辦成,有負你們的所托,讓我把我們家的老羊也給牽來,全當是給二嬸一點補償。”
張山說話的時候,一個神色憔悴的村婦從院內走了出來,聽完張山的話,歎了口氣道:“算了,山子,我們怎麼能怪趙師傅呢?要怪就怪有德他命薄,我們母女倆命賤。那些錢找不到就別找了,就讓它們隨有德走吧。”
“是啊,山子,我們活著的人本來就不該麻煩死人。你們盡力就行了,羊你還是牽回去吧。趙師傅幾十年來為十裏八村的沒少出過力,大家誰不記得他的好,這點又算什麼呢?再說現在趙師傅病倒了,多吃些肉也能補補。”上了年紀的男人也隨著說道。
“哎?”張山也跟著歎了口氣。“這些以後再說,今晚最主要的是要把二叔的魘召回來,送他去該去的地方。不然過了子時,就麻煩了。今晚的事情我來做就可以了。”
我冷眼看著他們的一對一答。心中冷笑,還真是一群演技派,虧他們這麼舍得下本。我倒要看看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哦,既然這樣,快進院吧!這位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正打算把我們領進院,看到了張山旁邊的我,又停下來問道。
“這是我師叔,就是爺爺的徒弟。”張山介紹我的時候,加重了徒弟兩個字。
“張師傅終於找到徒弟了?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們在,我們有什麼不放心的,有什麼需要你們就盡管吩咐好了!”上了年紀的男人聽說我是張老頭的徒弟,馬上對我肅然起敬。我也懶得搭理他們,且看這場戲要演到什麼時候。
來到院內,隻見院中的空地上用白布和木頭樁子搭起了一個臨時的簡易靈堂,靈堂正中擺著一張木板床,上麵躺了一個蓋著白布的人。
不用問,這就是死者趙有德了。
這會院中有十來人,都是麵色深沉,人多我倒也不怕,順著屍體往靈堂的供品台上瞧去。
“啊!這是!”當我看到死者的遺像,身子完全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指著照片喊道:“這人……這人我……”
“噓!別說話,你想被打死麼?”張山馬上小聲的喝住我,趙家人都奇怪得朝我瞧來。
照片上的人,也就是死者趙有德,赫然便是昨天我夢中從棺材裏鑽出的那個人!!!
張山這時朝上了年紀的男人說道:“趙大叔,按規矩,你們家人回避一下吧。”
“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們就吱聲!”上了年紀的男人說完就去招呼院子裏的一家人都進了偏屋,關緊了門,窗簾也都緊緊拉了起來。
這時候院子裏,就剩下我和張山兩個人。
“你喊什麼!要讓他們家人知道是你惹的禍!打不死你也要把你打個半殘!”張山見趙家人都進了屋,馬上翻臉低聲衝我吼道。
“我?怎麼又是我?我說,關我什麼事了?”我正盯著相片看,聽見張山罵我,一肚子委屈的回道。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夢到這個人了?”張山問道。
“……”
“你是不是把棺材蓋推開放他出來了?”張山又問。
“……”
“你是不是說了讓他走?”張山一連三個問題,問的我是啞口無言。我的夢他怎麼會這麼清楚?
“……你怎麼知道的?”我憋了半天,問出來這麼一句廢話。
“我不知道,但是爺爺都知道。昨天那個人本來是飄出去了好遠,爺爺追了他六個晚上,才拉了回來。你倒好,推開棺材蓋就放他走了,現在跑得找都找不到了。今天晚上就是來把他的魘召回來,人是你放走的,找回來自然要落在你的身上。”張山一邊拿下斜跨在身上的背包,一邊說道。
“我……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我不會啊,你讓我怎麼找。”
自打看見了趙有德的照片,我心中對張山祖孫倆的看法就發生了動搖,現在我可以說是沒有任何主見,不知道該如何用科學的方法解釋這種現象。
“不用你動,你就站在這裏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來做。”張山說著,把包中的事物一件件拿了出來,放在我們麵前的地上,無非是一些道士神棍常用的香燭蠟扡燭台什麼的。
在擺物品的當口,張山簡單說了一下這家的情況。死的男人叫趙有德,剛才在門口說話的女人就是他媳婦。趙有德天生有輕微的小兒麻痹症,幹不了重活,家裏的幾畝地也都是由他妻子來種。年底收的糧食也勉強夠一家三口來年的口糧,其他的一點不剩。他家每年的糧種都要靠村裏組織接濟,一家兩把,這才能維持第二年的春種。
前些年孩子還小,一家三口雖說日子緊吧,也還能過。到了去年孩子六歲,要上小學了,兩口子這才開始發愁,家在山裏,孩子要去山下的大石橋鄉上小學,一天光山路走著來回就要將近十個小時。每天回家肯定不現實,但如果寄宿的話,一個學期近三百塊錢的寄宿費,對這家人來說無疑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為此夫婦倆天天愁得睡不著覺。不讓孩子上學,將來肯定沒出息,總不能像自己一樣守著一畝二分地苦哈哈的過一輩子。孩子還有個大伯,就是剛才那個上年紀的男人,叫趙有才,家裏雖說好過一點,但他們家兩個孩子,一個還在上高中,一年掙的錢算下來也剛夠倆孩子的開銷,家裏幾乎剩不下什麼,即使能補貼,也隻是杯水車薪。
趙有德找遍了親朋好友,也才借來了三百多塊錢,但這點錢,隻夠孩子一個半月的生活費用。沒辦法,趙有德有空就跟著村裏的拖拉機到鄉上轉,想去看看有什麼能賺錢的門道,找個編織類的這種不太費體力的手工活,希望能在孩子的學費上補貼一下。
這天趙有德正在鄉裏的集市上一瘸一拐的逛著,斜眼看見一個陰暗的巷子口掛著一個大黑牌,上麵用白粉筆寫著“高價收血”四個大字。
血誰沒有啊?血也能賣錢?
趙有德就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朝著那個大黑牌子努力地走去。
一個小時後,趙有德臉色蒼白的從巷子裏走了出來,他被抽走了600毫升的新鮮血液,而換回來的,隻有可憐的80塊錢。
收黑血的老板告訴他,想賣,兩個禮拜後再來,多吃點東西補補。血好的話再給他加5塊錢。從此,趙有德每半個月下山到鄉裏一次,帶回來80塊錢,他告訴媳婦,這是他去鄉裏廟會上給人唱大戲的搭棚子拆棚子,人家給的辛苦費,他媳婦也就沒在意。
由於賣血,本來就不富態的趙有德更加消瘦,而且有兩次感冒發燒,居然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也沒見好轉。剛好今年年初市裏的醫療下鄉工程進行到了板岩村,趙有德的媳婦就騙著趙有德去做了次體檢。
這一檢查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趙有德居然得上的是艾滋病!而且已經中晚期了。
他媳婦不願意了,說他在外麵找了野女人,非要和她離婚,誰勸也不聽。沒辦法,趙有德給大家看了他臂彎裏針眼,眾人這才知道他賣血給閨女攢學費的事情。趙有德媳婦聽了更是哭得死去活來,一家人就這樣被逼進了絕境。
不久,經過村裏的商定,大家決定湊錢給趙有德治病。趙有德原先賣血的錢,大家也希望他拿出來,加在一起,盡快把他病情穩定住。
但誰都想不到,趙有德拒絕了所有人的捐款,把自己拿命換來的這將近2000塊錢偷偷藏了起來,誰也不說,而且拒絕任何形式的治療。他說他的錢要留給閨女上學,誰也不許動。
就在六天前,病床上的趙有德知道自己恐怕是熬不過了。趁屋裏沒人,咬破手指在自己蓋的白被子裏上寫下了藏錢的地方,然後就含淚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河南許多地方有個風俗,人死之後,他臨死時穿的,用的,鋪的,蓋的都要燒掉,何況趙有德得的還是艾滋病,在清理完遺體和遺物後,他的被子等用過的東西,都被拿到屋前院子裏燒掉了。沒有人去看被子裏寫了什麼,甚至大家都不願意動他的東西,拿竹竿挑著到外麵燒掉的。
趙有德死後第二天,大家這才想起來他還藏了2000塊錢,那是留給他閨女的學費。
在家裏翻箱倒櫃的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沒辦法,大家去找趙師傅,也就是趙世勳那個怪老頭兒,請他出馬,找出藏錢的地方。
過了一天,趙老頭告訴他們,藏錢的地點寫在趙有德的被子裏上,大家又趕緊回來扒已經燒成灰的那堆東西,幸好燒的那天下著小雨,而且沒人願意動趙有德的東西,點著扔到那裏就算了,被子並沒有燒淨。
經過仔細辨認,最終隻看見被子裏上寫的“錢在”兩個字,別的就再也看不到了。至此,這2000塊錢的下落徹底斷了線。
聽到這裏,我也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現在的地步,但我還是有點不明白,問張山道:“那你叫我來幹什麼?我來了就能找回那2000塊錢?”
“錢恐怕是沒戲了,但你可以把趙有德的夢魘找回來。”張山一邊點擺在地上的蠟燭,一回我道。
“什麼是夢魘?”
“人分為二,心為魂,腦為魘。”
“……不懂。”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是有兩麵性的,一麵為善,一麵為惡。為善的一麵,通常在人們心中,我們稱之為魂;而為惡的一麵,就藏在你的腦子裏。就叫魘。鬼是世人對魂和魘的統稱。我們俗話所說的惡鬼,就是指魘。”張山蹲在地上,擺弄手中的黃裱紙,耐心地和我解釋道。
“這個我懂,就是通常說的人具有兩麵性。你說的這個魘就是指做噩夢時候的那個夢魘麼?”我終於聽懂了一點。
“對!”張山站了起來,不停地搖晃著一個酒葫蘆,又問我道:“你知道人為什麼會做夢?”
“累了唄~需要休息。”
“休息什麼?”
“休息大腦唄!”
“你晚上如果做夢,大腦是算在休息麼?”
“……”
“你的解釋其實並不科學,無法自圓其說。”張山接著說道:“日屬陽,月屬陰,陰陽相交,卻又保持平衡,才有世間萬物。萬物也是照此規律繁衍生息。對於人來說,魂屬善,善為陽,所以在白天可支配人體進行各種勞動活動;而到了晚上,陰陽交替,魘為惡屬陰,就要出來活動了。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心都是善良的,所以魂可以壓製住魘,並且讓身體機能進入疲勞期。令魘隻能在大腦內活動,沒有足夠的力量控製人體。這就是人為什麼要睡覺、會做夢的原因,那是因為魘在活動,所以我們也管它叫夢魘。”
張山居然說我的科學解釋不科學,我很不服氣:“那照你這麼說,每個人都是善良的啦?因為每個人都要睡覺的,那為什麼還那麼多殺人犯,搶劫犯,小偷,他們也算善良的……”我說著說著,突然想到了什麼,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因為在他們身體裏,魘已經占了上風?壓製住了魂?”
張山笑著看著我,拿起一張黃裱紙,說:“不錯,你很聰明,爺爺沒有看錯人。正如你所說,人都有兩麵性,每個人心底都有邪惡的一麵。隻不過平時被善良道德所壓製,無法釋放。但如果一個惡人,和鄰居發生了衝突,回到家越想越氣,這時他看到了自家桌子上的水果刀;又或者一個癮君子,半夜因為毒癮發作卻沒錢,正縮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時,他麵前剛好走過一個人,你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苦笑了一下,結果是什麼,不用想也知道。
張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把手中的黃裱紙扣在我右手腕的無為印上,繼續說道:“其實許多人都是趁著夜色在幹壞事,黑夜固然是可以起到掩蓋罪惡的作用。但說到底,真正的黑暗,就在你的心裏,那是魘在作怪。許多人做的事情,也許並不是他真心想做,但卻是埋藏在他腦海深處的魘指揮他這麼做的。”
我愣愣的站在這裏思考著,並沒有注意張山此刻的動作。“可是人們也並不是隻做惡夢啊,更多的時候我們做的是好夢。”我喃喃地道。
張山這時看著我道:“這就是人心向善的一個問題,如果你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你勤勞工作,天天早睡早起不熬夜,助人為樂,偶爾的邪念對你來說隻是一閃而過,魘始終被魂所壓製,那麼頂多是做個噩夢罷了。而相反,如果一個人整日遊手好閑,胡思亂想,滿腦子都是一些罪惡的想法,他們晚上會做什麼夢?這也就是俗話所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這種情況達到一個頂點,已經阻礙了他的正常人生節奏的話,所有的這些想法會在一夜間衝破阻礙,占領他的大腦,那這個人也就等於被魘所控製了。所以說,永遠不要去動那些罪惡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