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能幹什麼?什麼都不能幹,完善了一種現實的不完善,就足以無愧於小說家了。小說能幹什麼?什麼都不能幹,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天熱不能帶來涼風,天雨不可當傘用,隻要設想出了一種人生的可能性,你願意在這種可能的情境中暫棲片刻,就足夠了。金庸不但做到了這一點,並且做得出神入化。九陰真經、九陽真經、降龍十八掌、蛤蟆功、葵花寶典、左右手互搏術、一陽指、碧海潮生曲、落英神劍掌,還有乾坤大挪移、吸星大法,等等,這些標誌著武學至高境界的修為,若小說也有什麼絕技秘術的話,一個小說家,隻要掌握了其中的一項,便足以笑傲江湖了,可金庸的小說卻兼而有之。向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若是一個持槍弄棒的武人,無須以口舌爭高下,上了擂台,拳來腳往刀光劍影過後,倒下的人心裏一千個一萬個不服,也隻有認輸了。文人不幸,高下晦暗難明,便為文人相輕提供了可能,巴掌大一篇小說都寫不出來的人,也可對說壇至尊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不以為鄙,還可混得一片色彩豔麗的遮羞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就是說,無論學問多麼粗淺,無論人格多麼卑汙,隻要肯開尊口,對他人的精神產品發表意見,哪怕大言欺天謬論蔑世,都可歸入仁者智者之流了。
這是文人的不幸,也是文人的大幸。學海無涯,文無止境,永遠不敢以第一自許,而這也誘惑著代代文人以燈為伴,嘔血十石,不以為苦,且樂此不疲。以此說來,武人卻是大幸中的大不幸,他無法與古人交手過招,隻要打遍當世無敵手,便可毫無愧色地享受天下第一的盛譽了。如果,他生在一個貧乏的時代,那麼,他其實是一個貧乏的天下第一。文人無論生在怎樣一個貧乏的時代,隻要自己不貧乏,與同代人過完招,還得與古人交手,先賢遺墨永遠是自己的對手。金庸是以文人的惶恐與孤獨寫武人的。看看《射雕英雄傳》“華山論劍”是如何寫的。
先是在黃蓉的幹擾下,洪七公以打狗棒法打跑了歐陽鋒,黃藥師來了,洪七公精力已衰,一個是爹,一個是恩師,誰輸誰贏固然要緊,但要緊的是當世兩大宗師比拚,一招不慎,非死即傷。但比武又須使全力,不可因了人情,讓當世武學最高榮譽摻了水分。黃蓉出主意讓兩人分別同郭靖過招,誰用較多的招數打敗郭靖,算誰輸。黃藥師麵對這個後生小輩,又是自家女婿,開始心存容讓,誰知一接招,卻是厲害角色。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一連拆了三百招,把平生絕學“奇門五磚”都使出來了,仍未能將對方擊倒。洪七公與郭靖有師徒之誼,他不想很輕易地打倒郭靖,怕黃藥師臉上不好看,可到了二百招後,郭靖年輕力壯,愈戰愈勇,洪七公一時竟拿他不下。至第三百招,洪七公心氣大發,以平生絕學出手,使出一招“亢龍有悔”,危急之時,誰知郭靖竟以從他手中學到的同一招數接招,一招“亢龍有悔”使得像模像樣,功力不在乃師之下。洪七公“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筋鬥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隻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招數本就奇特,此時更加怪異無倫,忽而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而反足在在自己臂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隻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哪敢貿然進招?”
饒是如此,歐陽鋒仍然打落了洪七公手中的武器,黃藥師以成名武器鐵簫接戰,區區數十招,一代宗師便敗下陣來,郭靖、黃蓉再上,哪是他的對手?四人隻好打破武林規矩,以四敵一,卻連連受傷敗北,洪七公隻好說:“歐陽鋒,老叫花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此前敗走,返身又來的歐陽鋒已瘋癲了,他的武功已高出了他的肉身能夠接受的程度,也高出了他的心智所能容納的範圍。所以,他瘋了。他把黃藥師認作段皇帝,把郭靖認作早已橫死的自家侄兒歐陽克,在他的潛意識中,還沒忘了要黃蓉做自家侄媳婦。黃藥師、洪七公、郭靖雖都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但他們的武功均在接受著自己肉身和心智的控製。黃蓉聰明絕頂,以心智而論,堪稱當世第一,其武功雖非庸手,可在當世四大高手麵前,就遜之遠遠了。本來歐陽鋒與黃藥師、洪七公、郭靖,武功都在伯仲間,可當一個武功高手瘋了後,他的潛力便被充分挖掘出來了,他的體能突破了肉身的障礙,他的心智衝決了理智的關口,他已進入自由狀態,當一個自由的人麵對四個受拘束的人時,情形立時大變。舉三人之體能,合黃蓉之心智,一時全落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