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吃過午飯後,診所裏通常不會有病人來,李過年和他的小舅子兼助手,或者說是學徒馬來福蹲在診所門口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李過年的這間診所並不大,隻有一個門臉,櫃台居中,後麵是一排藥材櫃,櫃台前麵的空隙僅能容二人並肩穿過。再往裏還有兩間房,呈縱向排列,中間的是用於診斷的房間,最裏的房間是治療用的。

“你猜那位穿灰布袍子的人要幹什麼?”李過年和馬來福無事可做的時候總喜歡玩這樣一個遊戲:猜行人從哪裏來,或者正要做什麼。此時,從西麵正匆匆走來一人,這人穿著灰布袍子,袍子顯得很舊,卻很整潔,腳上穿著一雙舊而略髒的布鞋。他走路的樣子有點怪,邁著小碎步,步頻很快,但算不上小跑,還不時踮起腳尖,提提臀部,拖著腿走路,眼睛不住四望。

馬來福沒有立即回答,一直看著這人,直到這人從診所門口經過,他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說:“這個忒簡單了,他是……”

“咳咳。”馬來福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兩聲咳嗽打斷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二人身前,那人道:“有事找你。”

“嚴局長啊,多日不見。”李過年不用抬頭,光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警察局局長嚴修,“嚴局長,你猜那位穿灰布袍子的仁兄出什麼事了?”

“先別管他,快進屋,這回真出大事了。”嚴修說著就要往裏屋走。

李過年和馬來福蹲在門口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李過年不緊不慢地說:“嚴局長,太著急不是什麼好事,天塌下來,也要看準哪塊先掉下來再逃。你先猜猜那人出什麼事了?”

嚴修了解李過年的脾氣和處事方式,知道急也沒用,不過他也有應付李過年的辦法。他扭頭看了一眼那人,不假思索就說:“這人急著要解大手。”

“嚴局長果然英明,一眼就看出這人要解大手!”馬來福站起身來,直衝嚴修豎大拇指。

李過年蹲著還沒起來,他問二人:“你們怎麼看出來的?”

“他這樣夾著屁股小跑,不是在找茅廁還能是什麼?”這是嚴修的回答,他根本沒有心思去推敲細節,這是他張口就來的。

馬來福接過嚴修的話,說:“可不,他不僅夾著屁股跑,剛才他經過時我還聞到了他身上有股宴席的酒肉味兒。他擺明了是在宴席上吃多了鬧肚子。”

“哈哈,你們啊你們……”李過年輕蔑地笑了兩聲,接著又說,“這人走路姿勢怪,還這麼快,又東張西望,說明有急事;兩隻腳不規則地踮腳尖,他的兩隻鞋的鞋底磨損均勻,說明他的腳沒有問題,踮腳尖隻是這一次出現的,否則兩隻鞋的鞋底中有一隻磨損得更厲害。他的衣服和鞋子的款式都是北京常見的,說明他是北京人,生病的人走不快,本地人不會連醫館都找不到,所以他不是生病了。他臉上不時一閃而過痛苦的表情,加上他大腿始終靠得很近,是在夾緊屁股。這些都說明他不是生病了,也不是在找人,而是內急。”

“他不胖,走路的時候能看出肚子明顯鼓起。袍子舊卻整潔,還能看出上麵的疊痕,衣服款式是前朝的,能保留這麼久還沒有補丁,這件衣服很少穿,隻會在重要場合穿,所以他是穿著這件衣服參加什麼酒席。吃過中午飯就離開,不會是喪席,喪席還得一道去下葬,他吃的不是婚席就是壽席。他的雙手上都沾有不少紅色,應該是拿過紅花生和紅雞蛋,所以他吃的是婚宴。他的衣服雖然幹淨,但鞋子有點髒,鞋底磨損還比較嚴重,他很拮據。遇到這樣的機會,自然會大吃大喝一通,難免吃多了鬧肚子在找茅廁。”

李過年信心滿滿地說完這一大通話,甚為得意地望了望嚴修。嚴修麵露急色和不解,愣了片刻道:“我不也說對了嗎?你說這麼一大堆話,最後不也說他是找茅廁解大手?有什麼區別呢?”

李過年和嚴修在中間診斷房裏對坐著,馬來福則坐在門口櫃台後麵。嚴修剛坐下又站了起來,他依舊不習慣坐在李過年對麵的椅子上。每次他一坐下,不禁就會想到通常坐在這椅子上的都是女人,而且是生了那種隻有女人才會生的病,這讓嚴修心裏毛毛的。嚴修看了一眼李過年說:“陸一明的媳婦兒王翠婷在新婚當晚上吊自殺了。據陸一明說,洞房時發現王翠婷不是處子之身,兩人鬧了起來,之後他去了別的房間睡覺。陸母早上去叫二人吃飯時發現王翠婷自縊在橫梁上。王家不信自家閨女會自殺,認為是陸一明殺的,王翠婷的大哥王大虎揚言要殺了陸一明。”

嚴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觀察李過年的反應。李過年頭靠在椅背上,眯著眼,根本就沒看嚴修。李過年此時心想,事情肯定不會這麼簡單,否則嚴修不會來找自己,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題。嚴修很了解李過年,李過年雖然開了這間婦科診所,但李過年真正喜歡,甚至說得上癡迷的是推理。李過年能從常人察覺不到或者不會留意到的細節進行推理,把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找出來。這幾年嚴修沒少找李過年幫忙,說來有些好笑,他嚴修這些年能穩坐局長位置也是多虧李過年幫他偵破了不少疑難案子。這個李過年對推理的癡迷程度時常讓嚴修感覺到不安,至於這種不安是什麼,他也想不清楚。李過年幫他不為名,知道這事的人很少:李過年和他小舅子馬來福,嚴修本人以及他的兩個屬下李唐、於洪波;不為利,李過年沒有問他要過一個子兒。李過年不為名利幫他,嚴修猜不透李過年圖什麼,所以才不安。嚴修本想把話說一半來挑起李過年的興趣,這一次李過年似乎沒有吃這一套,嚴修隻得繼續說道:“我們檢查過王翠婷的屍體,除了脖子上的勒痕沒有外傷,其他跡象也都符合自縊的說法,但王家的人就是不信。”

李過年聽到這裏還是不動聲色,到目前為止,這個案子還是太普通,提不起他的興致。

“王家的人之所以不相信,是因為在婚禮三天前,有人給他們,給王大虎送去一封匿名信,信上說陸一明會在洞房花燭夜殺死王翠婷。”嚴修說到這裏時,李過年的眼睛微微張開了一些,“我們把陸家上上下下問了一遍,當晚確實有人聽到新房裏有吵架的聲音,但不激烈。房間裏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王翠婷確實又是自縊的。除了沒人看見陸一明當晚住在別的房間外,沒有其他疑點。”

李過年的大腦飛速運轉了片刻,又把眼睛重新閉上了。嚴修對這個案子沒能引起李過年的興致略感失望,不過他既然來,就不會白來,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上個月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五老胡同的薛鄂在自己四十歲生日那天服毒自殺了,在那三天前,他表侄收到一封匿名信說薛鄂會吃老鼠藥自殺。薛鄂就這一個表侄,這事也沒人追究。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王翠婷的屍體在哪兒?”李過年忽然問道,他這冷不丁的一發問,還著實把嚴修小驚了一下。

“在警察局。”

“走!”

警察局的停屍房裏,李過年戴著手套正仔細地檢查王翠婷的屍體。王翠婷屍體沒有外傷,手指縫幹淨,身上的屍斑也說明她死前沒有被打過;她的口、嘴唇、麵頰、耳廓、手掌、足都呈青紫色,臉上和眼結膜有點狀的內出血血斑,這些都是自縊的特征。李過年又檢查了一下王翠婷脖子上的勒痕和舌骨,勒痕呈倒“V”,勒痕邊緣有紅腫還沒消退,舌骨沒斷,說明她不是先被勒死再吊上去的,而是吊上去再死的。

“她的衣服褲子已經換過了?身子被擦洗過嗎?”李過年正脫下王翠婷的褲子,在檢查她的下身。

嚴修不是醫生也不是驗屍官,他看得了屍體但看不了女人的下體,他慌忙扭過頭,回答:“沒有。就是他們把她襯褲上的髒東西清掉了而已。”

李過年檢查王翠婷下身的時間有點長,這讓嚴修多少懷疑李過年有點變態,數次嚴修都想出聲詢問,還是強忍住了。李過年一下又直起身來,思考了幾分鍾,忽然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她的死相絕大部分確實是上吊自殺的特征,但是有一點不對,她穿的是西洋款式的襯褲,褲管和大腿的空隙雖然小,如果她是真的上吊,死前一定會因為痛苦而掙紮,失禁後大便多少都會滑一些下去。她大腿後半段和外褲上隻有尿液的痕跡,沒有大便的痕跡,說明她是在靜止懸垂的情況下死掉的。”

嚴修聽到這番話不禁大皺眉頭,起了惡心感,胃裏開始翻騰。

“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忍住這種痛而不掙紮呢?”李過年不斷地輕拍自己的腦袋,陷入深思,當嚴修不在場一樣,“深度昏迷!”

“屍體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任何不應該出現的瘀青,肯定不是被人打暈,那就是藥物昏迷!參加婚宴的人沒出現任何異常,飯菜和酒水沒問題,她肯定是在夜裏被下的藥。是什麼藥呢?”

李過年停止拍腦袋,改為圍著屍體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轉。李過年沒說王翠婷是自殺還是他殺,嚴修也不好插話,隻能看著李過年這樣轉圈。李過年忽然不再轉圈了,他停下來翻開王翠婷的兩隻眼皮各看了一下,又看了看她的臉和胸部,然後打了一個響指,說:“她的瞳孔比吊死的人大,臉上和胸部的皮膚有黃疸,她先是吸入了一種西洋的藥物進入深度昏迷,然後被人放進吊繩裝成上吊自殺的!這種藥物叫乙醚!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切開她的腹部看她的腎。”說著,李過年脫下手套,走到嚴修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另外,王翠婷在昨晚之前還是處子之身,她的脖子也沒有褶皺,說明她以前既沒有行過房,也沒有自慰過。女人常幹那種事情,會因為生理原因,脖子在那個時候會短暫變粗,脖子上難免會有褶皺。她之所以沒落紅是因為她先天沒有那種東西。”

“言下之意真的是陸一明殺的?”嚴修對李過年的推理再信任不過了,他不會去證實剛才李過年所說的。

“我沒說過,我隻是說她是被人迷倒再被放進上吊繩的。不過陸一明倒是最大的嫌疑人。”

嚴修捏了捏拳頭,有點想打李過年一拳的衝動,他想了想說:“陸家大可以直接休掉王翠婷,裝成上吊自殺,新媳婦兒洞房之夜沒有落紅的事還得傳出來。”

“如果不是因為遮羞,是因為其他事情不得不除掉王翠婷呢?”麵對李過年的反問,嚴修剛想接話,李過年又自言自語起來,”陸家既不是開新醫館的,也不做西洋藥品生意,家裏不可能隨時備著乙醚。如果是陸家幹的,就是蓄謀已久,要麼王翠婷嫁過去之前她或者王家的人就得罪了陸家或者知道了陸家什麼驚天秘密。”

“那封匿名信在你手裏?”李過年理清這一頭的線索後,又開始理匿名信的頭緒。

匿名信被作為王家報案證據給了嚴修,嚴修讓他的得力下屬於洪波把匿名信拿給李過年。匿名信是用左手寫的,字寫得東倒西歪,李過年把信翻來翻去看了兩遍又還給嚴修,匿名信上沒有任何線索。

“另外一封呢?”

“什麼另外一封?”嚴修一時沒聽明白李過年的話,旋即他反應過來了,李過年問的是薛顎那封,“薛顎表侄沒當回事,收到後就扔了。”

“隻能調查陸家的人了……”沒有第二封匿名信,手上這封匿名信可能是王家自己寫的,李過年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在匿名信上找出線索,陸家的人是眼前唯一的線索。

李過年蓋好王翠婷的屍體,正在洗手的時候,停屍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女警察。在這個時代,女警察很少,不過進來的這位女警察李過年認識,她叫李唐,嚴修的另外一個助手,二人很少見麵,也幾乎不說話。李唐就站在停屍房門內一點的位置,說:“報告局長,陸家的人來報案說陸一明被王大虎挾持了。”

陸家的人並沒有看見王大虎挾持陸一明,陸一明中午沒有回家吃飯,也沒托人帶口信給家裏。陸家的人四處打聽陸一明的下落,有兩名街坊這才告訴陸家的人早上看到王大虎在胡同口和陸一明拉拽了一會兒,王大虎拽著陸一明往西郊去了。

嚴修聽完就要往西追去,卻被李過年拉住,李過年說事情發生在早上,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不如先去找王大虎。二人先去了王家,王家人說王大虎吃過午飯去看店了。二人隻得趕去王家的裁縫店,王大虎正端坐在店內。王大虎看見嚴修撒腿就跑,嚴修和李過年發足追去,嚴修當差多年體格健壯,體力還在,追出半條街就將王大虎一把揪住。李過年則不成,才跑了百八十米就氣喘籲籲,雙腳灌鉛。

王大虎被抓住一下變老實了,他交代他也就隻是想打陸一明一頓,給他點苦頭吃,權當出氣。王大虎早上把陸一明拽到玉泉山痛打一頓,把他扔在山路邊就回來了。按王大虎所說,他早上就回來了,陸一明至今未歸,興許出事了。嚴修讓王大虎帶二人去玉泉山找陸一明。

三人才到半山腰已快到黃昏,王大虎把陸一明丟在半山腰的,玉泉山不是名山也無山珍,平時少有人走,山路邊的野草遮住了半條路。山不高,不多時三人走到了半山腰,剛轉過彎來,就見路邊草叢裏趴著一人。沒等李過年二人反應過來,王大虎轉身一溜煙跑掉了。

李過年上前把趴在地上的人翻過來,這人正是陸一明,不用探氣息和脈搏李過年便看出陸一明已經死了:陸一明貼著地麵的麵部已經出現了屍斑,身體硬而涼。李過年對比陸一明臉上的屍斑形狀和地麵形狀,按了兩三處屍斑又摸了一下死者的下顎,他把手伸進死者胸口探了片刻溫度又抽出來。他一邊脫掉死者上衣一邊說:“他身上屍斑一按就擴散,出現了屍僵,而且溫度和外界溫度差不多,他死了不到六個鍾頭。屍斑隻出現在正麵,形狀和地麵形狀一致,下顎鬆弛,他死後沒有被挪動過。周圍的草被踩踏嚴重,他衣服褲子上沾有不少的泥和草屑,說明死前和人搏鬥過。”

陸一明的上衣已經被脫下來了,李過年隻看了幾眼又把衣服給他套了回去說:“他的麵部、前胸、腹部都有大片瘀血,麵部還有幾道刮傷,但真正的致命傷不是這些,而是後腦遭到木棍之類的棍狀物重擊致死,他後顱骨斷了。”

“王大虎大約在早上七點找到陸一明,從城裏到這兒需要兩個半小時,也就是大約九點半。你說陸一明死了不超過六個小時,現在是下午四點,時間點正好能對上。這麼說,王大虎把陸一明帶到這裏,二人打了起來,王大虎在十點左右打死陸一明後回家正好能趕上吃中午飯……”嚴修把已有的線索串聯起來,他自認為上述推理八九不離十了。

“你錯了!王大虎確實打了陸一明,不過打死陸一明的另有其人。”說話間李過年撇開陸一明的屍體走向山坡上麵的草叢翻看起來,“王大虎當街帶走陸一明,如果他打死陸一明回家後就不會像沒事人一樣;他被你抓到後把我們帶到這裏,一看見陸一明趴在地上就逃跑,這說明他事先並不知道陸一明已經死了;如果他知道陸一明已經死了要麼不會帶路,要麼不會逃跑。他逃跑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下手重,陸一明在他走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