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李過年停下來換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陸一明臉上、前胸的傷是被手腳毆打形成的,王大虎雙手指關節紅腫而且部分指關節還破皮嚴重,手指間還有血跡,這說明王大虎用手打的陸一明。王大虎臉上、手腕、脖子都沒有傷痕,所以陸一明隻是一味地挨打。周圍的草是陸一明跌倒在地上,和王大虎追打踩出來的。草被踩過的痕跡和腳印隻到我身後一米的位置,他們兩人都沒有再往上走。這一點還可以由兩人衣服上都沾著狗尾巴草草子而沒有上麵的野菊花花粉,兩人鞋底都隻有褐色泥土而沒有上麵的紅色沙石證明。最直接的證據便是陸一明後腦挨打部位的頭發上沾有極少的黃色花粉,這個花粉是野菊花的。你過來看這個……”

李過年把嚴修叫到身邊,拉著他走到上方的那叢野菊花邊上,接著又說:“這裏有兩道人走過的痕跡,這一道是出來的時候踩的,葉子和花是向我們折斷的;另外一道的葉子和花向外折斷,是離開時留下的。向外的花和葉子折斷的數量更多,說明這人離開的時候有點慌張,他怕有人恰好經過而被看見。陸一明的屍體一直在這裏沒有被挪動過,身上錢袋還在,說明沒有人經過,那人不是被驚走的,而是自己心虛,隻有一點慌亂,說明這人不是職業殺手,應該是殺過人,年齡不會小。”

通常在李過年推理的時候,嚴修都不會打斷他,任由他自言自語。李過年此時正彎著身子用手撥著野草,慢慢往前走,嘴上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陸一明後腦的致命傷和其他傷的時間相差不大,這點差別在死亡時間推斷上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王大虎前腳走,這人後腳就上來一棍打死陸一明。準確地說,陸一明是被王大虎打倒在地,由於身上劇痛他趴在地上想緩過勁兒再起來,那人就是趁這個時候給了陸一明後腦致命一擊。這一棍打得極重,陸一明的鼻骨有輕微折斷,土還被壓出一個凹槽。這人不僅知道王大虎把陸一明帶來這裏,還有所準備,這是一起蓄意殺人案。既然是蓄意謀殺,行凶者不會拿著凶器招搖過市。我們找找,凶器應該就在這附近……”

二人又走出了一二百米便在野草叢中找到了一根木棍,李過年拿起木棍,木棍表麵並不光滑,還沾著少許的野菊花花粉,除此之外這就是一根普通的木棍。李過年從口袋裏拿出放大鏡慢慢掃視了木棍的兩頭,檢視到其中一頭的時候他又掏出一張白紙和一把鑷子,把沾在木棍上的幾片碎屑撥到白紙上。李過年包好白紙,把木棍遞給嚴修,說:“行凶者有手癬,打陸一明後腦那一棍力量很大,木棍上沒有血跡,說明手癬不重。此人年齡又不算小,現在是秋天也不濕熱,那麼他一定是近期才得的手癬。行凶者應該是一位年齡超過三十五歲,最近兩三個月內一直需要接觸水而生了手癬的男人。”

“王大虎怎麼辦?”

“抓起來,如果不抓他凶手會減少活動……”

李過年回到家中時天已經黑盡了,他老婆馬菊花正拉長著臉呆坐在飯桌邊,聽到李過年的開門聲和腳步聲也沒起身招呼。“還沒吃啊,嗬嗬。”李過年心知自己沒有打招呼晚歸有錯在先,慌忙賠笑。

“去哪兒浪了?”馬菊花的聲音不大,但擲地有聲。

同樣的情景李過年經曆多了,也知道怎麼應付。他幫嚴修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嚴修和他相識多年,常一起去看大戲,熟人見到嚴修找李過年也不覺得奇怪。李過年知道馬來福是馬菊花派來監視自己的,馬來福知道李過年在幫嚴修,偶爾他自己也摻合進去,但卻沒告訴過任何人,這事知道的人越多,他們就越危險。李過年搬出他最常用的借口:“和嚴局長看戲。”

“看戲,看戲,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戲!生意還要不要?一家人還要不要吃飯?”李過年每次晚歸,她都會去找弟弟馬來福詢問。李過年的其他事情馬來福都會如實甚至稍微添油加醋地告訴姐姐,除了嚴修找李過年,馬來福一般都是拿看戲或者鬥蛐蛐幫著李過年搪塞。

“吃飯!”馬菊花這次也問了馬來福,兩人的話能對上,她也隻能相信,隻是心裏不高興。

馬菊花把一盤蘑菇炒肉丟到李過年麵前。李過年看著這盤菜麵露難色,他從小就對蘑菇過敏,以前不確定的時候吃過幾次蘑菇,幾乎要了他的命。馬菊花嫁給他之後知道他對蘑菇過敏,極為個別時候馬菊花自己會弄點蘑菇吃。這次她故意把蘑菇放在李過年麵前,必定是在表達心中的不滿。

秋夜,一層淡淡的薄雲遮住月亮,依稀能看見近處的人影卻看不清相貌,北京大街小巷已無人影,正陽門箭樓下,兩個男人正麵對麵低聲說著什麼。

“我已經照你的要求做了,但這次,這次……”東邊那人有些嗚咽。

“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已經沒有更多的人知道……”

“四個人還不多?”西邊那人顯得很強勢,“你是要隻留下你和我,還是再多留一個?”

東邊那人沉默了很長一陣才顫顫巍巍地說:“你說得對,四個人是多了些……”

話音未落,東邊那人手上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猛然刺向西邊那人。西邊那人似是有所準備,也不慌張,伸出左手格住東邊那人握刀右手的手肘,再一翻腕扣住東邊那人右手手腕,身子前進用背頂住東邊那人前胸,右手也抓住東邊那人的右手腕,一用力便把東邊那人摔倒在地。西邊那人左手未鬆,右手化拳為掌砍在東邊那人右手前臂中間。東邊那人吃痛握刀不穩,刀被奪走。

西邊那人照著東邊那人的臉就招呼了兩拳,雖然他有意收力了,依舊打得東邊那人臉上頓時出現了幾塊烏紫。東邊那人試圖反抗,西邊那人已經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說:“殺你比殺狗還簡單,我隻是不想弄髒我的手。你回去仔細考慮考慮,你要不動手,我就去警察局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李過年會從蛛絲馬跡中找到最有利的證據並告訴嚴修他們,至於找人和抓人李過年基本不參與。目前能給出的線索太少,嚴修和他的下屬一連幾天都沒有任何進展,包括在轄區內詢問是否看見有人跟在王大虎和陸一明後麵,審問王大虎等等,都毫無所獲。

嚴修忙著找人,李過年也沒閑著,他的婦科診所一直不缺病人,這多數要歸功於馬菊花。馬菊花找人做了一個“京城第一婦科聖手”的匾額掛在門額上不說,她還會定期繡一塊帶有不同感謝李過年話語的布條,繡上不存在的病人的名字,再請幾個人敲鑼打鼓地給李過年送去。沿路的人因此知道了李過年的診所,知道李過年經常能治好人。

李過年還確實常治好病人,或者讓病人以為自己好轉了,這其中他的醫術隻起了小部分作用,他非凡的觀察力和推斷能力通常起了大作用。李過年學的是舊醫(中醫),但也接受新醫(西醫)的東西,他沒有新醫的設備,診斷以望、聞、問為主,他很少問病人病症方麵的事情,多問生活起居、家庭背景,從不把脈。就拿今天這位病人來說,病人憋紅了臉才說出自己下體不舒服。李過年又花了不少時間才把病人的家庭、生活情況問出來。他略想了想,就要病人先在旁邊等他,他去取藥。

李過年要開的藥是兩種西洋藥,診所裏隻有中藥,他本想讓馬來福去買,但他想到一人,便決定自己去了。

在離李過年診所幾條街的地方有一家西洋藥鋪,李過年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出門了。他走到那家西洋藥鋪時,一個年輕女人正拿著一瓶藥往外走。

“美瑤,有時日不見。”被李過年稱為美瑤的女子便是此間藥鋪的老板娘孫美瑤,二人幾年前就有生意往來。李過年的診所通常隻會備中藥材,偶有用到西洋藥時他就到孫美瑤的藥鋪拿貨。孫美瑤留洋時學的西醫,她回來正值袁世凱時期,北京的新醫醫院發展緩慢。大眾對新醫還沒有普遍認可,更難認可從事新醫的女醫生,孫美瑤在一家新醫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她受不了病人和家屬詫異的眼神,離開醫院開了此間西洋藥鋪。前些年孫美瑤常常勸李過年改行新醫,她告訴李過年新醫有不少儀器和檢測方式能更直接地確定病人的病情,從而對症下藥。李過年並不守舊,他接受了孫美瑤的建議,隻是孫美瑤自己學的是外科,她能做的就是把帶回來的、能找到的,又翻譯過的新醫書借給李過年看。李過年因此對新醫有了很深地了解,對後來推理線索發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所謂日久生情,李過年對孫美瑤逐漸產生了那種難以言表的感情,他感覺孫美瑤對自己也有不少親密的舉動,也常和他說笑。有過那麼幾次,他想試探孫美瑤是否對自己也有這種意思,隻是李過年發現孫美瑤對別的男性也這樣,他就放棄了,覺得孫美瑤是從西洋回來的,這些隻不過是西洋人的習慣。

再後來,李過年結婚了,二人雖然還有生意往來,卻極少見麵,多數時候都是夥計直接和李過年打交道。

孫美瑤手上拿著一瓶藥正著急出門,聽到有人叫她,便抬頭望去,見是李過年,強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沒有出聲。

“出什麼事了?”他問道。孫美瑤開朗、愛笑、愛說話,今天一反常態隻能說明出了什麼事。

孫美瑤頓了頓,輕歎一聲:“唉,進來說吧。”

孫美瑤把李過年讓進裏屋,夥計倒了兩杯茶就出去了。孫美瑤略帶憂傷地說:“我丈夫結婚當天暴亡,死因還沒確定,可能是急性酒精中毒,我本想解剖核實死因,但他的家人不讓。”

“節哀順變。”

“他那天喝了不少酒,先是嘔吐了一陣,接著又嚴重腹瀉,後來吐血而死。酒精中毒不會腹瀉,而且當天他隻喝到有點迷糊,遠沒大醉,如果說食物中毒,其他人又都沒事。很奇怪是吧?所以我想查實死因。”

李過年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這樣聽孫美瑤說著:“他們家人說我顴骨高、劍鋒鼻、下巴尖,天生克夫相。可我這種長相在西洋很吃香,我才不信這套……”

如果不是夥計把李過年的藥品放在桌子上,還不知道孫美瑤要講到什麼時候。李過年自己從沒意識到他對孫美瑤的感情使得他回歸常人,不時還變得迷糊,孫美瑤話語中透露出不少信息他都沒加以關聯分析,這就是情迷則亂。李過年起身要走,卻拿錯了藥,他拿了孫美瑤之前拿著的藥就要走。孫美瑤一把抓住李過年的手腕說:“你拿錯了,這是我公公治手的藥。”

“抱歉。”李過年想換回自己的藥,意識到手腕被孫美瑤拿著,他的臉霎時就紅透了。孫美瑤原本沒覺得有何別扭,見李過年臉紅了,也立感羞澀,放開李過年的手,接了個話頭轉移注意力,說:“我公公夏天生了手癬,秋天幹燥,最近手掌裂開了,這瓶藥是給他治手的。”

李過年聽孫美瑤傾訴了半天,聽出孫美瑤近況不好令他一路恍惚,回到診所時已經較晚了。他才走到診所門口,馬來福就拉過他低聲說:“怎麼耽誤這麼長時間?病人早已不耐煩,還抱怨你不關心病情隻問家事,說你會根據家境收錢。她還威脅說你要治不好她,她會拆了這間診所。”

李過年不怕病人抱怨,他有辦法應對,他說:“不怕,保證藥到病除。”

“不信。”

“你懂什麼,我問她那些是了解她的習慣,找出她的病因。這女人守寡多年,育有一對兒女,因為有兒子才沒被趕出夫家。她夫家有錢有勢,婆婆尚在。她婆婆不僅嚴防她偷漢子,還會嚴防她自己來那個。人都有七情六欲,看她脖子偏粗,褶皺還不少;她一開始遮遮掩掩,怕我問起病因,就知道她一定想法設法背著婆婆自己來。她婆婆是大家閨秀,必然會檢查她的手指,她不敢用手,肯定是用什麼物什代替手。她怕婆婆找到,一定藏得很隱蔽,那物什就會髒,她下體也髒了,所以又痛又癢。我給她的藥能給她下體消毒。”

“找你瞧病也不知道是禍是福。”馬來福知道他這個姐夫的推理能力,他一直認為李過年是靠猜給人治病的。

“對了,我姐來了,你可得小心點。”

馬來福最後那句話一下就把李過年驚醒了,自己出去這麼長時間,馬菊花一定又要問個底朝天,他向來不擅長應付她。

李過年忐忑地往裏走,剛進診斷室,馬菊花就撲了上來,李過年措手不及,他隻預料馬菊花會責問,不想她上來就動手。李過年這次是去見了孫美瑤,心裏多少發虛,感覺自己犯錯在先,心一橫準備任由馬菊花打罵。誰知馬菊花跪在地上抱著李過年的雙腿,帶著哭腔說:“李大夫啊,你是轉世華佗,我的再生父母!那麼多大夫都沒治好我,你一服藥下去我就全好了!”

馬菊花邊說邊用手偷偷用力掐李過年的大腿,算是暗示李過年這是演戲給尚在診斷室的那位病人看的,也是在發泄對他長時間不知去向的不滿。

那婦人本早就等得著急了,也對李過年的醫術大為懷疑,見有人對這大夫如此感恩戴德,不滿和疑慮頓時全消。

倘若不是那位婦人中了馬菊花的計而付給李過年翻倍的診金和藥費,這一晚肯定太平不了。饒是如此,李過年的大腿被馬菊花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入夜後鑽心痛。李過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孫美瑤的處境。他喜歡孫美瑤的爽朗、單純,雖然他也聽到了不少關於她人盡可夫的謠言,他身處其中是其中一人,清楚孫美瑤絕不是那樣的人。丈夫暴斃,死因不明,這些卻和她無關,她想找出死因都不被答應,還受人指責。李過年想或許當初自己勇敢一點,娶了孫美瑤,她就不會有今天的不順。今天見到的孫美瑤和過去那個已是截然不同的兩人,他想能否幫幫她,哪怕是找出她丈夫的死因。

“對!她丈夫據說是喝酒過多而死,喝酒過多不會有腹瀉!他應該是食物中毒,減弱了肝功能,進而讓原本沒事的酒成為孫美瑤所說的酒精中毒。要說食物中毒,為何其他客人又沒事?隻能有一種解釋:她丈夫吃了其他人都沒有吃到的東西!那麼能單獨給他東西的人隻有孫美瑤或者他雙親。雙親……”李過年一下坐了起來,“孫美瑤的公公有手癬!殺死陸一明的人就是三十五歲以上,患有手癬的人!殺死陸一明動機可以有很多,但虎毒不食子,她公公不至於殺死自己的親兒子。陸一明夫妻和孫美瑤丈夫的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雙重因素,用一種很容易看出的方式去掩蓋另外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