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對於李過年來說特別漫長,他幾乎是數著馬菊花的呼吸聲熬到天亮。他找不出孫美瑤的公公有殺親生兒子的動機,但孫美瑤的公公一定是殺死陸一明夫妻最大的嫌疑人。李過年等不及要去尋找更多的線索來驗證這一推測。
李過年在診所給馬來福留了一張字條,轉身就去了孫美瑤的藥鋪。李過年並不知道孫美瑤夫家是誰,他隻能去藥鋪等孫美瑤,孫美瑤臨近中午才現身。孫美瑤情緒持續低迷,李過年隨便找了一個話頭沒聊幾句,就聊到她丈夫的死。在李過年有意識的引導下,孫美瑤重現了當天她能記起的一切,一場平淡無奇的婚禮直到她丈夫暴亡。孫美瑤的夫家姓趙,公公叫趙世榮,丈夫趙富忠是家中長子,小叔趙貴忠剛成年還未婚娶。趙家本是福建人,為躲戰爭才舉家遷到北京。來到北京後開了家米麵店,前些年經營艱難,半年前關掉米麵店轉行賣家禽,婚宴的雞鴨鵝肉就是他們自己供給的,鵝肉是公公趙世榮在婚宴前一天才加入的。李過年依舊沒聽到對他有用的信息,他轉而詢問之前趙家父子的關係。大婚前孫美瑤也沒見過趙家父子幾麵,也無從了解趙家父子的關係。
李過年甚是失望,孫美瑤給出的所有信息都沒半點用處。李過年一心想搞清楚這件事,早就無心搭理診所,他想既然無事可做,不如去見見孫美瑤的公公趙世榮。
趙家的家禽店離福隆寺集市很近,李過年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那時鮮有男人進家禽店買雞鴨,李過年還不想過早引起對方的注意,所以找了一處合適的地方觀察著。店麵很小,隻賣活雞、活鴨和雞鴨蛋,此時店裏沒有客人,隻有一中午男子和一青年男子在忙碌,兩人蹲在一個大木盆邊各自在收拾已殺掉的雞。中年男子四十多歲,他正麻利地拔著雞毛,不時把雞往微微冒著熱氣的木盆裏浸下熱水。這位中年男子應該就是趙世榮,他們代客宰殺和收拾雞鴨,收拾雞鴨就需要不斷接觸熱水,夏天就有可能生手癬。趙家的店是今年才開的,趙世榮恰好得了手癬!他極有可能就是殺死陸一明夫妻的凶手!陸一明被殺已經有一小段時間了,李過年不需要去看趙世榮的褲子、鞋子上是否還沾有野菊花粉或者草子,他心知凶手所用手段還算高明,他必定當天就把衣褲換洗掉,不可能到今天還穿著行凶時候的衣褲。
李過年可以認定是趙世榮先通知的王家,說王翠婷會死,他製造王翠婷自殺,挑起王大虎的憤怒,試圖借脾氣暴躁的王大虎之手殺死陸一明。王大虎隻是痛打了陸一明,他不得不自己補上一棍,大家都會認為是王大虎打的。但是,李過年還缺少最為重要的一環:趙世榮為什麼要殺陸一明夫妻?準確地說是殺陸一明,王翠婷很明顯不是真正的目標,否則他為何沒殺王大虎。李過年如果解不開這個迷團,他的想法隻能是猜測!
李過年需要去查趙、陸兩家的背景,這兩家人他之前都不認識,兩家人彼此住得也不近。這個時候就需要嚴修和他的手下了。
嚴修答應了李過年的要求,他要於洪波去相關部門查找這兩家人的資料。根據警察局登記的資料,趙、陸兩家都是在西曆一九一二年從福建遷移到北京的。李過年略一沉思,他感覺自己快要解開謎團了。他又查了薛鄂和王家的資料,王家祖上就在北京,薛鄂竟然也是一九一二年從福建遷來的。趙、陸、薛三家登記的時間前後相差不到三個月,考慮到人口登記存在時間差,三家人有可能是同時從福建遷移過來的。薛鄂孤身一人來北京,娶了本地女性郭采潔,郭采潔難產而死,薛鄂沒有再續,無後;陸一明隨父母而來,陸父三年前病逝,陸一明守孝三年才婚娶;趙世榮攜妻子和一雙兒子遷來。李過年讓嚴修繼續派人去打聽三家人之間是否有往來。古往今來因為戰爭、災害出現過很多大規模遷移,一九一一年南方爆發革命戰爭,北京卻沒發生直接的戰爭。前清定都北京,北京隨時會爆發戰爭,福建離北京又遠,因躲避戰爭而來北京說不過去。或許,這個北遷的原因就是趙世榮殺人的原因所在。
次日,於洪波帶回信息:三家的四鄰都說不曾見過有他描述的人往來。這讓原本還充滿期待的李過年稍感失望,他猜想三家人原本就相互熟知甚至可能是親戚關係,這樣三家為躲同樣的人或者事才一同遷到北京。假如不是為了躲,而是為了什麼利益呢?這點小挫折,李過年完全不會受影響,不解開這個謎團他不會罷休。李過年腦海中那兩年發生在北京和福建的事情一件件浮現出來,他在試圖尋找有關聯的。
李過年進入了長時間的深思,顯然毫無所獲。隻有前清退位,袁世凱就任大總統這樣的大事勉強能算有關聯。是不是自己的思考點不對,三家人北遷是否隻和北京或者福建一處的事件有關?福建太遠,李過年縱有通天能力也很難知道那邊發生的上不了曆史的事。那北京呢?那段時期是否有什麼未破的案,或者怪事……
“一定是那件事。”李過年嘀咕出這麼一句,他想到一九一二年在北京還真發生了一件很可能和這三家人有關的懸案。當年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後,大力禁毒禁賭,下令要吸大煙者自行戒掉,關閉煙館,賣大煙的也必須立即停止,當官的必須嚴格執行,否則會被嚴懲。禁毒總體順利,中間也有不少波折,其中一件就是他們周圍在幹淨了一陣後又有不少人還在偷偷吸大煙,卻沒人能描述清楚是誰賣給他們的,因為賣煙的人異常謹慎,買煙者都沒見過其真麵目。追查了兩個月一無所獲,當時負責這個地區的官員都遭到了懲罰。會不會是當年這三家人帶著大煙北遷,然後在北京兜售,現在出了什麼意外讓趙世榮殺人滅口,除掉了薛鄂和陸一明?李過年還是無法給趙世榮下定論,他同樣沒有直接的證據把這起案件和當年的懸案聯係在一起,他也沒有第三者的證據來認定趙世榮殺死了陸一明。李過年可以讓嚴修把趙世榮抓過來嚴加審問,趙世榮隻要不承認,就無法定罪。嚴刑拷打到承認為止,這不是李過年想要的。趙富忠之死又怎麼解釋呢?李過年開始搖頭了,案件的來龍去脈他理得差不多了,始終沒有太多的證據。
“局長。”李唐拿著幾個大柿子推門進來,她把柿子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於哥姥爺家自己種的,於哥帶了一些給咱們嚐嚐。”
北京的柿子是磨盤柿,個頭很大,中下部有一道像縊痕的凹槽,看上去像磨盤,所以叫磨盤柿。到了秋天,柿子熟透後軟到吹彈即破,味道甜美無比。嚴修從桌上拿起一枚,拋給李過年說:“接著。”
“啪!”柿子打在李過年身上,裂開了,紅紅的果肉順著李過年的衣服往下流。並不是嚴修沒丟準,而是他忽略李過年還在沉思中,他以為李唐進來會打斷李過年的思索,誰想會是這樣。
這麼一打,李過年被打醒了,他用手拂去沾在衣服上的大部分果肉。一瞬間李過年就停住了,他茅塞頓開:柿子!對,就是柿子!趙世榮殺死了兒子趙富忠!各地婚宴裏沒有用鵝肉的習慣,單純說偶有鵝肉上席也說得過去,但趙世榮在婚宴前一天特意增加了鵝肉,就是別有用心。趙世榮在吃完婚宴後,再單獨給趙富忠吃柿子,鵝肉加柿子就是巨毒。李過年想到這裏,顧不得把衣服上的柿子擦掉就匆匆離開了警察局。
如果孫美瑤能證實趙富忠吃過柿子,這個案子的突破點就有了。李過年找到孫美瑤詢問當天趙富忠是否吃過柿子,孫美瑤回想起趙富忠回房後提起過,他們送完客人從胡同口回家的路上,趙世榮從兜裏拿出兩隻柿子,父子倆分吃了。因為柿子又大又甜,他們老家沒有柿子,來了北京才吃到柿子,趙富忠覺得特別好吃,每次吃到印象都很深,才專門向她提起。趙世榮臨時增加鵝肉,又趁沒人的時候給趙富忠吃柿子,造成趙富忠中毒而亡。至於趙世榮也吃了柿子為何安然無恙?這一點李過年一想即通:他沒吃鵝肉。
一個人要故意殺死和自己並無大衝突的兒子,背後的原因大致有兩種:其一,受人威脅,不得不下手;其二,兒子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當爹的才清理家門。如果再聯係十年前的那件懸案,趙富忠當年也參與了或者知道賣大煙的事,趙世榮為了自保才痛下殺手。李過年轉念又一想,趙世榮為何不在當年事後就殺人滅口呢?拖到現在,何況這幾年大煙也禁得差不多了,也沒專人禁煙,必然是有什麼突發事件可能導致當年的事情被說出來。背後的真相,遠不止這麼簡單,但有了突破口就變得容易多了。
有了孫美瑤這個人證和李過年的推理,嚴修把趙世榮帶到了警察局審問。趙世榮一開始還堅決否認殺了薛鄂、陸一明夫妻和自己的兒子,孫美瑤出來說他在婚宴裏增加鵝肉,給趙富忠吃柿子,他流著淚低頭認罪了,但隻承認殺了陸一明夫妻和趙富忠,並交代了殺人的起因和動機。
趙、陸二人在福建老家一個開大煙館,一個是賣大煙的。一九一二年全國禁毒,二人手上還有不少大煙,自覺交上去太虧,一合計決定帶上大煙離開福建去能賣大煙的地方。兩家人一路走到北京也沒找到能賣大煙的地方,隻得先在北京暫住一陣子探探虛實。在北京雖然人生地不熟,但這反而成了優勢,陸父想到一個賣大煙的辦法:趙、陸二人各出一子,讓十歲出頭的陸一明和趙富忠踩上高蹺,穿上特製的長袍帶著大煙出去賣。價格都是他們早定好的,不用說話靠地下傳播的聯係方式在夜裏賣。他們二人負責放風,一旦有危險他們就會用客家話通知,陸一明和趙富忠取下高蹺,把長袍的下半截翻上來,扣在縫有布扣的上半截上,幾個布扣就在腋下的位置,大煙也在長袍裏,長袍下半截裏外顏色不同,這樣粗一看就像馬褂了。兩個小孩再牽著手裝作回家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兩個小孩在賣大煙。尤其是當時也抓到了一些買大煙的人,這些人從沒看見過賣大煙人的長相,隻能說出大概的身高,穿什麼款式的衣服,感覺衣服是什麼顏色的。有幾次幾乎找到,但警察一看兩個小孩的樣貌和買煙者所說的相差太大,連盤問都免了。賣掉大煙,趙、陸二人把錢一分,並商定今後在北京各自安家,盡量不要走動,讓這件事被徹底遺忘。就這樣過了近十年,陸一明忽然找到趙世榮借錢,說起父親過世後生活拮據起來,他又要準備結婚生子。趙世榮念故借了第一筆錢給陸一明,誰知陸一明不斷來找趙世榮借錢,每次隻借不還,再後來連借都免了,幹脆拿要去舉報當年賣大煙的事勒索。趙世榮曾想先暴打陸一明,讓他畏懼不再來要。不想陸一明每次來要錢都暗暗帶著人,他反被打了一頓,帶著瘀傷回家,被趙富忠發現,問出端倪。趙富忠去找陸一明討說法,不想他卻發現陸一明還在暗地裏賣大煙,因為前陣不小心損失了一批大煙手上緊,才找趙世榮要錢。趙富忠和陸一明從小暗賣大煙,雖然多年未見,當年的感覺還在,反而變成了臭味相投,二人竟然開始合夥賣大煙。趙富忠先是撒謊說自己要做生意問他要錢,他覺得趙富忠說不清道不明就拒絕了,接著他發現趙富忠偷他的錢。這一問,才知道二人背後的勾當。趙富忠反勸趙世榮重出江湖,趙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近年生意小賠,當年賣大煙的積蓄頗豐,趙世榮不想再冒險了,斷然否定,不同意趙富忠去賣大煙。事與願違,趙富忠還是和陸一明合夥賣大煙,他怕二人出事翻起舊賬牽連自己,不得已之下,才設計殺死陸一明和趙富忠,至於王翠婷,隻是他想用來掩蓋殺人手法和意圖的。
嚴修聽完相當震驚,他沒想到背後有這麼多曲折和故事,好在破案了,總算是鬆了口氣,他才走出審訊室的門就被李過年拉走了。嚴修很詫異,趙世榮已經認罪,李過年還有什麼事情找自己?
“他後麵說的都是假話,他背後還有人。”審問的時候,李過年喬裝成一個警察,拉低帽子坐在一邊旁聽,“你是否留意到趙世榮剛開始抵賴的時候,他說完話偶爾會咽下口水,眼睛也會偶爾輕微往上看。當他承認自己殺人的時候和陸家一起賣大煙的時候又沒有這兩個動作,講到陸一明找他借錢,這兩個動作又重新出現了。”
嚴修有點迷糊了,趙世榮都認罪了,他連殺三人也好,四人也好,都是難逃死罪,他又何必在這上麵撒謊。李過年看見嚴修皺了下眉頭,也知道嚴修心裏多少不信,他接著又說:“趙世榮用乙醚迷倒王翠婷,趙家先前開米麵店,現在在賣雞鴨,他上哪裏拿到乙醚?雖說他的兒媳婦孫美瑤是開西洋藥鋪的,但我問過孫美瑤她不賣這種東西,趙世榮也沒有問過她乙醚的事情。同樣,趙世榮第一次說‘乙醚’這兩個字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而且平仄聲都說錯了,到後來又能說對。這說明他並不熟悉‘乙醚’這兩個字和這種東西。趙富忠告訴過孫美瑤,他們老家沒有柿子,但趙世榮卻知道用鵝肉加柿子,吃下去後形成巨毒,這很難解釋過去。”
“背後那人是誰?趙世榮為什麼要編自己兒子和陸一明偷賣大煙的事?”嚴修覺得李過年說得很有道理,但這兩個問題是他必須弄清楚的。
當一個旁聽者好處會很多,一邊旁聽的李過年能一邊聽一邊推敲,在趙世榮講到偷賣大煙的時候他已經把剩下的事情全解開了,他回道:“勒索、威脅趙世榮的不是陸一明,而是背後這人。當年一起偷運、偷賣大煙的人至少有陸、趙兩家人,薛鄂和背後這人。薛鄂的情況我們已經無法再查,但表現出來的都是非他殺。背後這人掌握了趙世榮最大的弱點,也就是他的兩個兒子,所以他能脅迫趙世榮去殺死薛鄂、陸一明,甚至是趙富忠。趙世榮殺死趙富忠是為了保他另外一個兒子趙貴忠。這一點你可以從趙世榮至始至終沒有提起過趙貴忠就能想到他不提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背後那人究竟是誰?”嚴修急性子又犯了,他不想再聽李過年說這些細節,他聽得太多了,最初聽到不僅覺得新鮮,還很佩服李過年,但每次都這樣,他又覺得變成了嘮叨。
李過年淡定地說:“我還不知道這人是誰,找到他卻不難。你們去查北京在新醫醫院裏福建籍的舊醫醫生。”
北京的新醫醫院和西洋藥鋪並不多,李過年提供的線索簡單有效,嚴修派出手下去按照這個線索排查,很快就找到了背後那人。李唐在一家新開不久的新醫醫院查到那人,那人卻有所準備,一見到穿著警服的李唐就動手,他用刀刺傷了李唐的胳膊,卻被李唐開槍打死。所幸,沒有傷到李唐大動脈,養一段時間就能痊愈。
背後這人叫黃景才,福建人,一九一二年來的北京。黃景才死了,嚴修重新提審趙世榮,趙世榮這才交代了事實,事實果真如李過年所說,黃景才不僅威脅趙世榮,還給趙世榮提供了殺人方法和乙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