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紅顏的命運(1 / 3)

夏天,蒲先生在村口路邊搭了一個涼棚,沏一壺熱茶,擺幾個茶碗,做起了小本生意。蒲先生是個讀書人,鼓搗這麼一個茶攤,也不為賺多少錢,隻為了與南來北往的客人說說古今的故事,聊聊城鄉的風情。我常到蒲先生的茶攤上喝茶,常聽到許多好聽的故事,便漸成習慣。那一日,又到茶攤喝茶聽故事,忽聽蒲先生拍掌說道:“人生在世,酸甜苦辣,各有不同,今天我要講的故事,就講的是幾個女人不同的命運。”

眾人說:“請葡先生快講,大夥都等不及了。”

“急什麼,好茶要慢慢品,才有味道。”

蒲先生給每人沏好了茶,搖著鵝毛扇,撩起唐衫,於是娓娓道出一番故事來。

施慧的故事

施慧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美麗是上天賜給女人的特殊禮物。

與長相平平的女人的心思不同,美麗的女人總是要找個好老公的,說白了,是要找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美麗女人有充足的理由過美麗女人的生活。施慧的老公當然不錯,不僅長得帥氣,而且事業有成,三十多歲就是一家國有公司的總經理了。老公的老爸趙國棟是元都市最大的民營企業大唐公司的董事長,在當地也是能夠呼風喚雨的重量級人物。不管是什麼理由,不管別的女人如何妒忌,施慧已經是這個顯赫家族中的一個成員。

沒有事情的時候,施慧就坐在自家花園裏讀瓦爾特?司各特。“驕傲的梅茜,清晨在樹林間散步;可愛的知更鳥坐在樹梢,它的歌唱少有的美妙。”施慧喜歡這樣的詩句:“熒火正在你的墓地和石頭上發光,不斷照耀著你;貓頭鷹在尖塔上歌唱,歡迎你,驕傲的姑娘。”上大二的時候,別的女生身邊都有了護花使者,去參加各種各樣的舞會各種各樣的沙龍,施慧卻一頭埋進了詩歌的世界。讀詩這樣的習慣一直保持了很多年。

和煦的陽光灑在花園的石凳上,小徑上,草坪上,也灑在施慧的臉上和手臂上,暖得施慧的心都醉了。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呢。施慧是那種容易滿足的女人,人生何求?這樣生活著足矣。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大多數女人對生活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如意。

施慧和趙強結婚十年了。十年的光陰,小兩口穩穩當當過著小日子,雖談不上如膠似漆,也說不上什麼舉案齊眉,可也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人生,不就是這樣嗎,這種平淡也許就是最真實的生活吧,又不是演電視劇,男人和女人間有太多的糾葛,愛起來山盟海誓要死要活,恨起來苦大仇深動刀動槍,編劇和演員合謀,挖空心思賺取家庭主婦們廉價的眼淚。女人啊,何必有那麼多的奢求呢?衣食溫飽已是無憂,有一個穩定的家庭就足夠了。

原本以為還要這麼一路過下去的,施慧沒有想到,不知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那些電視劇中的情節真實地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的婚姻竟然出了問題,讓施慧更想不到的是,這種危機原來在她結婚前就已經悄然存在了。十年,自己整整被趙強或者說被這個家庭欺騙了十年。十年時間,對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來說,確實是短暫的,可對於一個女人被欺騙的心靈來說,卻又是何等漫長。

夜晚,躺在床上,施慧淚流滿麵。

施慧出生在一個叫胡家溝的小山村,那時候,施慧家是村裏有名的困難戶,有時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要依賴親戚和鄰居的救濟幫助。盡管家境貧寒,施慧的父親卻是一個十足的酒鬼,每天上午一睜眼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到處找酒場,然後醉得一塌糊塗。在施慧幼小的記憶中,隻是父親終日醉醺醺的麵孔和母親被窩裏悄悄的啜泣聲。

“老子就這樣了,你他娘的別管老子的閑事。”

麵對親友和鄉親門苦口婆心的勸告,父親總是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濃痰。父親破罐破摔的態度讓大家歎息不已。

施慧後來才知道,父親因為祖父的問題始終走不出陰影。那一年,祖父被人告發,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三青團,那是個什麼年代啊,那是個政治神經緊繃的年代,曆史不清白可不是什麼小事情,是關乎無產階級革命隊伍是否純潔的大事啊。從此,祖父的劫難就來了,無休無止的批鬥,無休無止的檢討,讓他一口氣也喘不過來。簡陋的舞台上,祖父被革命小將們反綁著雙手,脖子上掛了一塊書寫著“反革命分子”的木牌,不停地抬頭示眾,不停地低頭認罪,台下是革命群眾暴風驟雨般的口號聲:打倒反革命,打倒台灣特務。一次批鬥會後,祖父拖著一瘸一拐的雙腿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不能起來,知道自己大限將到,於是喊父親過去,摸著父親的頭說:“你真是個苦命的孩子。”說完這句話,祖父就咽氣了。祖父去世後,家裏的處境更為艱難,因為分不到足夠的糧食,父親經常餓肚子。為了吃一口飽飯,父親竟然去偷生產隊裏的玉米棒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反革命分子的兒子果然也是反革命。為這一次莽撞的行為,父親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被反捆起來,貼上了了盜竊犯的標簽,不僅在村裏的大街上遊行示眾,還到臨近的村莊現身說法。從這次事件以後,父親就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了,經常借酒澆愁,慢慢地成為了一個酒鬼。直到母親嫁過來,直到施慧出生,父親始終也沒有振作起來。

父親終因飲酒過量,倒在自家土炕上,再也沒能站起來。

那一天,施慧剛剛收到元都市第一中學高中部的錄取通知書。施慧背著母親揉碎了錄取通知書,也揉碎了那來自鳳凰山外的夢想和希望。

施慧在父親的遺體前長跪不起。

這時候,大唐公司在全市開展“一幫一”助學濟困活動,作為一項愛心活動或者說是企業的形象工程,這個活動大唐公司已經堅持了很多年。公司社會部的王小姐將全市一百五十四位麵臨失學困境孩子的資料放到董事長趙國棟的案頭,這位身體已經有點發福的男人翻閱這些資料時,注意到了施慧一家的情況。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呢?”

王小姐疑惑不解地看著董事長,在她看來,一直十分幹練的董事長今天表現出了少有的憂慮。

趙國棟決定到胡家溝去看一看。

這個名叫施慧的小姑娘分明就是山裏的金鳳凰嗎?

鳳凰山之行,讓施慧的影子在趙國棟腦海中印下了深刻的烙記,許久揮之不去。他決定,幫助這對苦命的母子

“也許,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趙國棟董事長在員工大會上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這樣說道。他的意思很明確,目的是要員工們都要有愛心。趙國棟董事長的聲音有點沙啞卻充滿激情:“愛心是一個公司獲得社會認可度的法寶,它的功效遠勝於廣告。”照例,董事長的話贏得了員工們雷鳴般的掌聲,他們再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受到董事長偉大的人格魅力,感受到身為大唐公司一個成員的驕傲。

施慧能夠吃得飽,穿得暖,能夠順利完成學業,能夠成為這個小山村的第一位大學生,完全得力於趙國棟的無償資助。這麼多年來,趙國棟董事長在自己身上在這個貧寒的家庭傾注了多少心血,施慧感覺得到,體會得到。

母親去世的時候,施慧已經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大姑娘啦。閉上眼睛前,母親緊緊拉住施慧的手說:“趙董事長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你不能忘記趙董事長的恩情啊。”受人之恩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報總是於良心上不安的,這是這個一生在苦難中掙紮的農村婦女的是非觀和道德觀。

施慧做了趙家的兒媳婦,順理成章。

胡家溝的人都說,這都是施慧的母親修來的好福氣,是這個善良的女人用自己一生的苦難換來的善報。

施慧的丈夫趙強年長施慧兩歲,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胡家溝的人這樣說,元都市的人也這樣說。

一生有了依靠,施慧從心底感到欣慰。施慧啊,你是個幸福的女人呢。這樣想著,施慧的臉就紅了。

“隻用你盈盈的眼波就讓我微醺,我以我自己起誓;或者把你的吻留在杯上,我就不用再將酒尋覓。來自靈魂的饑渴,要一杯神聖的酒;即使我飲過朱庇特的神酒,我也不願用你的交換。”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看花兒在在陽光的撫摩中綻放,任思緒在微風的吹拂中飄散,詩歌的韻律占據了施慧的整個身心和靈魂。花園是施慧的世界,它讓施慧聽不到牆外的喧囂,它讓施慧忘記了一切的煩惱。

大學畢業後,施慧在市農村信用聯社辦公室謀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很清閑,一如許多豪族家庭的婦女,他們完全不需要靠辛苦工作養家糊口,工作隻是一種社會身份或者說是一種另類的休閑方式。趙氏家族的少主婦也不例外,雖然出身貧賤,從小又曆盡磨難,但這絲毫也影響不了施慧後天培養出來的高雅氣質,對於一個美麗的女人來說,是極容易被塑造的,鄉村的土氣早已經被四年的大學生活磨平。

結婚後,趙強提出先不要孩子。

“年輕人,多玩幾年吧,何必早早讓孩子拖累住自己呢。”一個很時尚的理由,一個很前衛的借口。趙強係好領帶,整理好西裝,拿起公文包上班去了。

施慧想,老公體貼自己呢,晚幾年要孩子也好,自己倒是不用分心,能夠好好照顧老公了。看看同齡人,有的孩子都上小學了,既要顧著老公,還要顧著孩子,自己也累成了黃臉婆,可老公在外麵不是養著情人就是整宿整宿打牌賭博。有個小秘密,她沒有告訴趙強,就是過夫妻生活時,她有點不適應丈夫用的那個牌子的安全套,她不喜歡那種蘋果香味的。不過,看丈夫每次都很盡興,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女人在這方麵還是靦腆一些好。撫摩著丈夫睡去後的臉龐,施慧的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的甜。

趙強還沒有回來。

淚水已經浸濕了枕頭。

快兩點了吧,施慧想。

十年啊,整整十年啊,自己一直在丈夫的欺騙中生活,可笑的是,自己一直都很滿足,都很知足,一直都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都說世上的女人傻,難道數自己最傻嗎?

婚姻都可以欺騙,還有什麼是真的呢?

施慧鼓起勇氣找到了瑩瑩的家裏。

瑩瑩是一個同樣漂亮的女人,隻是比施慧清瘦一點。

見麵了,施慧卻不知說什麼好,她甚至不敢正視眼前這個在自己的生活中早已存在而自己卻感到十分陌生的女人,有那麼一瞬間,她還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你來了,我等你好長時間了。”瑩瑩落落大方。

瑩瑩告訴施慧,十年前,她和趙強就是一對親密戀人,本來他們就要踏進婚姻的紅地毯了,不料卻橫空插進一個施慧,從此,她的人生就轉了方向,她的命運就發生了逆轉。

“我完全不知情啊。”

施慧淚流滿麵,心中卻懷疑這個女人話的真實性。

“你當然不知道。但是趙國棟知情,是他一手操辦了你和趙強的婚姻,是他以家產繼承權為條件要挾趙強,是他粗暴地毀掉了我們的幸福。”

兩個女人的第一次對決以施慧的落荒而逃結束,麵對瑩瑩,施慧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從對決一開始她就背上了奪人之愛的罪名,盡管那個男人現在是自己的丈夫。

施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瑩瑩的家門的。

林蔭大道上,行人稀少,陽光透過羅娜和煦地撒在地上,班駁落離,偶爾可見一對青年男女相互摟抱著相互說笑著走過。往常這是多麼美妙的景象啊,可是今天,施慧卻無心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她腳步匆匆,向大唐公司走去,不管怎麼樣,她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爸爸。”

這幾年,趙國棟明顯感覺到自己老了,很多事情讓他心煩意亂。公司許多工作的壓力已經夠大,沒想到自己的家裏又出了事情,他很不理解自己的那個一向都很聽話的兒子,施慧不夠好嗎?長相漂亮,性格文靜,這都是一個好女人的標準啊。難道十年的時間他都不能忘記那個叫瑩瑩的女人嗎?有時候,他努力地去回憶瑩瑩的模樣,想起來了,他又為自己開脫,自己也沒做錯什麼呀,瑩瑩既沒文化又沒修養,當時好像隻是一個國有小廠的工人吧,趙強與這樣一個女人結婚會幸福嗎?有時候,他又思考愛情這個話題,愛情的魔力足以毀掉世界啊,是不是自己當初棒打鴛鴦的做法確實錯了呢?相當長一段時間,趙國棟的心態十分複雜。現在的問題是,他怎麼麵對施慧呢?從某種意義上說,施慧是自己的孩子,這是從施慧臨終托孤那一刻起就在自己腦海裏確立的概念。從另一個層麵講,施慧還是自己的一件作品,正如當年創辦大唐公司一樣,在施慧身上他窮盡了自己的心血,傾注了自己的諸多主觀意願,是他設計了施慧的人生道路,不是嗎?施慧的成長曆程是自己設計的,施慧的愛情和婚姻也是自己設計的。現在,這件作品麵臨著破損的命運,這讓他既痛苦又無奈。

“為了一個承諾。孩子。”

長久的沉默後,趙國棟抬起了頭。

承諾?施慧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從少年時,這個慈祥的老人就關心自己的冷暖,關心自己的學習,至今,那點點滴滴仍然曆曆在目。後來長大了,做了趙家的兒媳婦,原來那一點點的距離感也隨著消失,自己也更是早就把這個老人當作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父親啊,這個承諾是什麼呢?

“孩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趙國棟讓施慧坐下,陷入了沉思。

很多年以前,在綿延千裏的大行山深處,有一個不足百戶人家的小村莊,村西的土坡上住著一戶人家,丈夫是村裏唯一的醫生,妻子是一個不識字的普通農婦,他們唯一的兒子在二十公裏外的鎮中學上初中。醫生一家數代人行醫,醫生深得真傳,醫術高超,尤其擅長診治神經係統方麵的疑難病,而且,醫生熱情豪爽,有求必應,在周圍十裏八鄉享有崇高的威望,當地人親切地稱他為“神醫趙”。一天,村裏的一個婦女突發急病,生命垂危,被家人送到了醫生的家裏。醫生在給這個婦女配製草藥時,發現缺少了一味重要的藥材,而這味藥材就生長在當地一個叫鬼見愁的山崖上。鬼見愁因為地勢險峻,常有野狼出沒,平時很少有人涉足這個地方,但為了治病救人,醫生不聽妻子的勸告,背著藥簍登上了鬼見愁……意外就這樣發生了,村裏人在山崖下找到醫生時,醫生已經是麵目全非了,旁邊的藥簍裏是醫生剛剛在山崖上采摘的救命藥材。醫生從山崖上失足摔了下來。

“孩子,命運是無法把握的,災難說來就來啊。”

妻子見到丈夫的屍體,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一口氣背了過去,也再沒有醒過來。於是,那個在鎮裏讀書的兒子成了孤兒。一天之內,先後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家庭,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承受起得嗎?在父母的靈前,孩子哭啞了嗓子,哭幹了淚水,直到昏死過去,那可真是,喊天天不應,告地地不動啊。村裏的鄉親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一向樂善好施一向德高望重的醫生的離去,是一家人的不幸,也是全村人的不幸啊。他們拭去了眼淚,集體做出了一個決定:醫生是為救我們的鄉親而死的,他的孩子就是我們全村人的孩子,我們全村人把他養大成人。

孤兒在全村人的嗬護下長大了,讀完了初中,讀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後來,國家改革開放了,許多人都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一顯身手,孤兒也去創業,他以父親曾經為之付出生命的這種救命草為原料研發出一種新型藥品,申請了專利,並以這種藥品為主打產品辦起了自己的企業。藥品一上市,就以自己的優良品質贏得了消費者的認可,由無到有,由小到大,企業越辦越紅火,最終跨入了全國民營企業五百強的行列,成為當地的利稅大戶。孤兒有能力了,有地位了,有錢了,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家鄉的山和水,一刻也沒有忘記鄉親們的養育之恩。孤兒熱衷於公益事業,熱心於幫助別人,還創立了“一幫一”助學基金會,成為元都市著名的慈善企業家,有許多人不理解他的做法,可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父親的事業和遺願嗬。

趙國棟長歎一聲:

“有時候,錯誤竟然有這樣一個美好的開端。”

那天夜裏,施慧的母親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床前。

“我已經不能下床一個多月了,眼瞅著是不行了,我這一輩子命苦,活著也是受罪,死了倒是一種解脫,隻有這麼一個女兒讓我割舍不下。老哥,施慧就全靠你了,我在陽間不能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就在陰界為你這個好人祁福吧。”

麵對女人的哀求,趙國棟思緒萬千,幾年來,自己與這家人建立起的情感又豈是一言兩語說得清的。

趙國棟握著女人的手,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要為施慧承擔起除救助外的另一份責任了。

“孩子,這就是那個承諾,是我對你母親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