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第十三章

直到晚飯時,依然沒想出個好點子。這個突破口確實夠讓他們為難的。

正在這時,楊豔帶著神秘兮兮的樣子再次出現了。“雖然挨了罵,我也得找你們!”她像討好主人的狗一樣往他們一堆兒裏湊。但所有的人都陰沉著臉不搭理她。甚至範芸也冷冷地瞥著她。散布著一種對她排斥的氣氛。楊豔顯然知道:辯論失利使他們對一切都充滿仇恨,更甭說出身那道深不可測地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了。她根本不能和他們同日而語。盡管她是盧家彈說的“過河的卒子”,可今天,這個卒子也是造成他們吃敗仗的原因之一!這種感知使她有自知之明一不要強行和人家平起平坐。盧家驊剛才不是破口大罵了,叫她“滾蛋”嗎?

“我來提供一個線索,”楊豔決定速戰速決。她膽怯地環視四周,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飽含鄙視。仿佛說:你能有什麼線索!但她知道,這些人的存在,已相當大地減輕了她的壓力。起碼她目前能自由自在地行動,完全是他們攪亂了校黨委常規計劃的結果。再說剛才盧家驊能當眾為她說話,這實在是了不起的事兒!她假裝不在乎他們那種目光。

“今天下午盧家驊的講話非常準確:第一,她們在我的問題上純粹是胡扯八道。這一點你澄清得非常對——當然是指你揭露曹慧子;第二,”楊豔看出在場的同學都用白眼翻她,在他們看

來,盧家驊為楊豔出麵澄清什麼,實在是蠢而又蠢的舉動。她趕忙說下去,“曹慧子是假革命,是兩麵派,你點到了,卻不說出來,留一個懸念讓全校師生思考——這真是太高了!高招!”

白眼繼續朝她翻射,你有什麼資格評點我們!但她卻胸有成竹,沉住氣說:

“曹慧子最明顯的事情是,她和一個拉平板三輪的老頭兒有說不清的關係!”

這時,她發現這些勢利眼們的眼珠兒,一雙雙地都從樟腦球眼變成了閃光的黑煤球眼兒。他們紛紛睜大明亮的眸子盯著她,聽她說。而她,則把在玉淵潭荒涼的山丘和水畔見到和聽到的,繪聲繪色地講述出來。“他們還摟著,特別親密地說著悄悄話。哎呀那個肉麻!你們猜最後怎麼著,那老頭兒還用平板三輪馱上她走了!”

“有這種事兒?”

“那一天的事兒,我詳細地做了追記一但要回家去拿!”沒等她話落音,盧家驊就從地上跳起來,大巴掌一拍:“太棒了!這就是突破點!楊豔,你回家,馬上回家,去把那個日記本給我找來!範芸,你和她一起去!把那日記當成一份國防機密給保護來!”怎不叫我滾了?

這個消息確實太讓他們受鼓舞了。但並沒興奮到令他們對出身不好的階級屬性放鬆警惕。那個戴眼鏡的男生警覺地問:

“你所說的這些不會是偽造的吧?還有那筆記,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楊豔拍著胸脯說:

“有半點攙假,我不是人!”

那些同學仍用將信將疑的眼神打量她。

盧家驊果斷地一揮手:

“別他媽的囉嗦了!楊豔沒假話!快去!”

“二月提綱”竟被否定了!真是不可理喻。可憐的那一點點希望之光尚未普照就被掐滅了!上邊的部署那樣難以把握,誰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舉步維艱哪。

有意無意的,呂汝泉在麼鎮竟一頭紮到今天!他總是在麼鎮的各村裏轉。這裏交通閉塞,通訊設施極端落後一一當日的報紙要等上兩三天才能看上。打電話也隻有去公社所在地。那裏有部老式手搖電話,打通一次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往城裏打十有九不通。他隻好往區裏打。聽區政府辦公人員講,家裏有人來電話,是個姑娘,事情挺急,但沒說。他猜是紅芳。便吩咐把凡給他的電話都要記錄得詳細一點,並請代為轉告:自己“四清”工作太忙,暫時不能回家。後來,區政府辦公人員再次來電話與呂汝泉通電話,說那姑娘又來電話,說希望爸爸趕快返城,有急事……果然是紅芳。一個學生會有什麼急事?他沒往心裏去。

4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呂汝泉悄悄進了天兵台村。他暗自把幡會的舉行,看成是和極“左”的較量。是他個人的一種小小的抵製行為。《海瑞罷官》等等意識形態領域,咱插不上手,這地方總歸還能被我左右吧!

當晚,他以絕密的方式找來郭亦銘。畢竟,這個人是他調到工作隊的,又有多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郭亦銘和他不在一個單位工作,用不著提防,可以推心置腹地什麼都談。況且,丹鶴懷

孕打胎的事兒,保不齊就要用他。所以,找他密談,可一舉雙得!

伴著幾聲狗吠,郭亦銘掀開窯洞的門簾,他那黑瘦的麵龐殷勤而興奮。他搶上幾步,握住呂汝泉的手:“哎呀,盼星星盼月亮呀!你總箅露麵啦!”

“所以呢,剛來,我頭一個見的就是你!貧協主席石泊泉,你們工作隊長龐若濱,我統統不見,就認準了你!”

“哦,沒說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郭亦銘作出一副江湖樣子,抱拳拱手,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你可是又黑又瘦了!”呂汝泉作出一副關心的樣子打量郭亦銘。

“你也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呀!唉,複雜呀……倒是真鍛煉人……”

“我找你來,就是要聽聽:複雜到啥地步了?”從郭亦銘的描述中,天兵台的形勢發生了讓人吃驚的變化:“四清”工作隊的威信已是掃地!貧下中農們發現工作隊成份複雜,有戴帽右派,有知識分子,還有地主出身的大學生……還有他一這位又瘦又高的大夫,敢情是台灣來的!保不齊還是國民黨特務呢!雖說他給咱婆姨們看病挺認真,可成份就是成份!讓這些人來老區搞“四清”,能搞清嗎?

貧協主席石泊泉帶頭攆工作隊。理由很樸素:“四清”工作隊成份不是革命成份。俺們貧下中農信不過他們。他們哪是幫俺們搞社會主義,是讓“三座大山”重新來專俺們的政!有啥道理不許俺們搞太平幡鼓會?過去地主老財都不敢明裏反對,頂多是少捐錢,不敢從中破壞,更不敢利用權勢讓它停下來。解放後,貧下中農當家作主了,俺們才順當地走起來,三年災害都沒停,如今風水剛剛見亮兒,俺們剛要好好耍一番,就來破壞!不是和俺們貧下中農作對是幹啥?!這樣的工作隊俺們貧下中農不要!

石泊泉每見到上邊來的幹部都大喊大叫:“趕快讓他們走!晚了,嘿,貧下中農們不讓他們走了,你們可別找俺!”

同時,太平幡鼓會正在緊鑼密鼓地排練。似乎是為了鬥氣,傻鼓嗩呐的排練場就安排在工作隊長龐若濱“三同”的院子旁。每天收工後,鄉親們喝完米湯,撂下大海碗,拿起嗩呐、端起鑼鼓就操練起來。一刻不停地喧鬧到半夜。偏偏龐若濱也是‘‘夜裏歡”,或找人談話,或寫彙報材料什麼的,被這麼一攪和,根本無法進行!直氣得七竅生煙!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全村像收到什麼指令似的,無論工作隊成員找天兵台哪個人談話,都是一問三不知。去家訪,人家也找個借口,比如說去茅厠什麼的,一去不返,冷板凳讓工作隊員坐得屁股發麻。鬧得工作隊“訪貧問苦、紮根串聯”壓根兒就進行不下去。且不說無法正常工作,單那三頓飯也發生了“革命”一頓頓是能照見人影的寡米湯,連白薯幹、山藥蛋都沾不上,直喝得他們腿發軟眼兒發綠。

“唉,難那。呂部長,到這裉節上您來,太好了,給我們點指示吧!”

“我哪能下車伊始,哇啦哇啦呀!”呂汝泉麵露誠懇,“你在第一線生活、戰鬥,是最有發言權的,我願意聽聽你的見解。”

郭亦銘有點受寵若驚了。那種高談闊論的炮筒子性格發揮無遺:

“‘四清’運動是一場偉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更是一場反修防修的偉大運動。什麼人才是主要的敵人?修正主義者!修正主義者在哪裏?在黨內!就是那些掌權的人。在農村,也是這樣。把持各級政權機構的人,應該是主要的鬥爭對象。具體到天兵台來說,幡會走與不走,和四清運動的關係不大。當然也有點關係。但是如果把打擊力量都放在阻止幡會進行上,我個人以

為,這是四清的誤區。您說呢?呂部長?”

見呂部長頻頻點頭,他受到鼓舞,越發慷慨陳詞起來。他說他曾經把這個想法和工作隊長龐若濱說過,但被這個獨斷專行的人、極端固執己見、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人嗤之以鼻,他甚至輕蔑地說:“你個外科醫生懂得什麼?”按照郭亦銘的說法,他目前和龐若濱矛盾不小。又逢貧下中農不信任自己,“真的,呂部長,我都想回去了。何必呢?鬧得裏外不是人!但您的到來使我重新鼓起堅持下去的勇氣,我不會半途而廢。有困難怎麼著,正是鍛煉的機會。依我看,要想打開四清局麵,必須改弦更張!”

“唔,怎麼改弦更張?”

“第一步,停止龐若濱在這裏的領導職務。第二步,我們四清工作隊學習整頓。第三步,待新的工作隊前來,重新製訂鬥爭方案。否則,我們這支工作隊在這裏,純粹是瞎耽誤工夫……我可是瞎說啊,呂部長,您要不同意,就當我沒說……”

“不,你說得很好,我這次來就是要著手解決這團亂麻。問題是怎麼才能水到渠成地達到這個目的……”呂汝泉說。郭亦銘越發興奮起來。

“哇,好辦!”他起身到窯洞的窗旁看看窗外的動靜,這才回來小聲地附在呂部長耳朵旁嘀咕起來。

這一夜,他們倆低聲地商談了很久。呂汝泉吩咐他寫個材料,側重工作隊陷入困境的領導責任和解決辦法。“這樣,我就可以有說話的根據,並可以一步步地實行咱們談的內容。”

談得這樣投機,並且這樣深入,是郭亦銘始料未及的。他興奮得不得了。他們興致蠻高地談著,並各有目的地選擇著轉話題的時機。

後來是郭亦銘終於沉不住氣了,突然說:“咱們一見麵時,我就說了,我盼您簡直就是盼星星、盼月亮呀一您知道還為什麼嗎?為的是楊豔的事兒。”

“楊豔?她又出什麼事了?”

“您知道去年,她鬧出身問題那陣子……其實,那是我給她寫的一封匿名信,我隻是想跟她開個玩笑,沒想到她就雷厲風行地當起真來。弄得我很不好收場。誰想,越拖越被動。目前,這孩子馬上麵臨畢業,不能因為出身把上大學耽誤了。所以我想求您幫個忙,給教育局的領導寫個條,把這個事給澄清一下……”

呂汝泉帶著微笑聽著。郭亦銘和一個高中學生,一個女孩子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太難以理喻了。寫這樣的信幹嘛?實在無聊透了。隻能說這個郭亦銘……心胸也夠狹隘的。從他對工作隊長龐若濱的意見來看,他也是個挺愛較勁的主兒!但不管怎麼說,他終於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明白了郭亦銘的意思。

“你是不是這個意思:把有關楊豔就是楊嘉琳親生女兒的一應證明都備齊,然後交給教育局的同誌,由他們出麵給打個招呼,走個公函,就是走個檔案補充材料,不就解決了嗎?”

“對對,到底是體恤下情的領導,一言中的!不錯,就是您說的這個意思。成嗎?”

“簡單。易如反掌。隻是,你怎麼幹這種事兒?”

“還記得在楊嘉琳家的聚會嗎?我說我有點……總之是處境的變化導致的反常吧。現在我想就是這麼回事。夠可憐的吧?嗨,沒想到惹出這場風波……所以我隻好全力以赴地來澄清這件事了。”

“這倒不是什麼難辦的事兒。日後,我求你的事兒,那才真正的棘手!”

“那好,我就喜歡辦各種棘手的事兒……”

“行,”呂汝泉站起來送客,“有那一天。”他眼前浮現丹鶴那凸起的肚皮。

在場院的稻秸堆上,坐著的、躺著的精壯後生們正在聽崔老凡站在場院中間朝他們喊話:

“……自古,俺這天兵台的太平幡鼓會就是天下第一會,壓根兒也沒停過一場,在袓宗麵前,俺們要是停了,無顏麵見列祖列宗;在鄉親麵前,俺們也抬不起頭。為啥?地裏的活兒,人家包了,家裏的細糧也都翻箱倒櫃地奉送給咱們了。咱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耍不出個名堂,咱是幹啥的?還不如婆姨在坑頭上撅著腚呢!”

稻秸堆上響起一陣笑聲。

“所以俺說,咱們這組人馬,最最要緊的是到了那天,就是天下刀子,地上火起,記住,該你耍幡了,你就和幡論一家子了。幡在,你在,幡亡7你亡。自古,咱這太平幡鼓會就講究這個,這是祖宗訂下的規矩,不能在咱們這代身上破了!”稻秸堆上的後生們七嘴八舌地搭著腔:“教頭,您放心吧!”

“錯不了!”

有個虎頭虎腦的紅臉後生吼起天兵台的民謠:“不怕天上五雷轟,不怕地上大水衝,幡在人在有俺在,天兵台人好威風!”

他帶著司儀的架勢,一邊有節奏地喊,一邊打手勢啟動大家和他一起吼。於是,這個聲音就震天動地地響徹在場院的上空。呂汝泉遠遠地看著。這個崔老凡,很會組織和領導群眾嘛。可在平時的日月裏,他就像縮頭烏龜,一個窩窩囊囊的縮頭烏龜。一副見人矮三分的模樣,說話也是唯唯諾諾的受氣包神態,眼睛老是一個勁兒地瞅著你,似乎在揣摩你的意思,以便巴結

恣意玩樂的場麵就戛然而止,代之以拘謹和卑賤的笑,悄沒聲地溜到一旁去了。怎麼會這樣呢?是一種什麼心理在作怪?或者,是什麼東西使樸實的村民形成了這種心理和行為模式?記得一次他翻看《東周列國誌》,發現書中寫的中國先人一個個都粗獷奔放樹艮,敢說敢叫敢笑敢罵!活得那叫痛快!可今日的中國人都怎麼了?咳,幸虧天兵台的鄉親們還有個幡會,能在耍幡時節,恢複一下元氣。仿佛這個幡會喚起了他們做人的勇氣,做人的尊嚴,做人的樂趣一雖說隻那麼一會兒工夫……可如今,這點工夫也麵臨岌岌可危的境地……

呂汝泉始終沒讓自己暴露。他已經沒心思再找誰談什麼話了,隻是轉到後山的爺爺砣、奶奶庵,到丁香林裏走了一圈。他發現,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季裏,丁香樹還隻是剛剛試探著綻出嫩芽呢。

晚上,呂汝泉來到崔老凡家。一家人剛喝完米湯。炕桌上隻剩了空碗,倒是那粗糙的大盤子裏還剩了幾條鹹菜幹兒。崔老凡是一家之主,喝完了自然就往大土炕上的那摞被褥上一仰,順手從掃炕答帚上扯下一根笤帚苗,剔開牙了。婆姨何幡花則開始收拾碗筷。兩個————子早就推開碗去場院練功夫去了。

看見呂部長登門,崔老凡馬上從床上跳到地上。那副謙單的樣子已經布滿了黑紅的方臉。何幡花則一個勁兒地墟寒問暖,非要再讓呂汝泉在他們家喝碗米湯不可。

看呂汝泉一再拒絕,她文抓來幾個核祧,給他碰了吃。呂汝泉問起太平幡鼓會準備的情況。崔老凡告訴說各路人馬已經訓練得“就要揭鍋了”。“揭鍋”的意思就是火候到了,訓練得差不多了。他如數家珍地把耍幡陣、太平鼓陣、秧歌陣、旱船陣和吹打

陣……一一點到,說鄉黨們耍得很認真,鄉黨們最不願丟人現眼的時候就是在走會的時候,若是那時走出醜來,這輩子都遭人看不起!所以誰都是玩命地操練。你不讓他操練都不行。“龐若濱不讓你們走會可咋辦?”崔老凡的臉哆嗦了起來:

“不一讓……俺……這……俺……俺、俺說,能依得他麼?”

呂汝泉笑了:“不依他,依誰?”

“咋?!依誰?”崔老凡陪著笑臉說,“俺看,隻能依命。命裏注定你咋著就咋著……”

呂汝泉看著他在煤油燈下憨憨厚厚的臉,問:“日子訂了嗎?”

“日子?俺可不敢說……”他滿臉歉意地笑。“信不過我?”

“瞧您說的,呂部長,信不過你信任誰哩!”

“信得過你不告訴我?”

“這、這這……呂部長,不是俺不告你,是俺村的貧協訂下的規矩呀!”

“啥規矩?”他們竟敢向黨隱瞞!想著,呂汝泉仍笑盈盈地問。

他婆姨砸核桃的聲音特別地響起來。那老漢於是笨拙地抓起小炕桌上的碎核桃往呂汝泉手裏塞:

“吃、吃、吃吧。”呂汝泉會心地笑了笑。

“好吧,你不說也沒什麼關係,我去找你們貧協主席老石去。”

“對,呂部長,您還是找他去問好。俺們一個泥腿子知道個啥!就是知道了,也不敢隨便地對別人瞎說八道呀!哪個門子都有哪個門的道行。”崔老凡的婆姨停下手中的活兒說。她這人可箅得伶牙俐齒,雖說已經奔五十的人了,可大概是總扭秧歌、跑旱船的緣故,倒是顯得蠻年輕。

“眼下你們和四清工作隊頂上牛了。這可不是小事。工作隊是誰派來的?是黨派來的。你們轟它,不配合它工作,和它鬧對立。四清工作搞不下去,人家往上彙報工作時,自然會說你們現在是利用太平幡鼓會破壞四清工作。這個罪名的後果你們知道嗎?”呂汝泉掏出香煙,遞向崔老凡。

崔老凡剛要接,卻如觸電一般把手縮了回去。他已是滿臉惶恐,那副特別可憐而無奈的樣子又一覽無遺地爬上黑紅的方臉。他顯然知道這番話的分量。而且他顯然反複掂量過事情的後果。但他仍然害怕。害怕得要死。依然是他婆姨口快:

“哎呀呂部長,這事咋能攤到俺們頭上呢!你想,”她掰著手指箅起來,“天兵台黨支部一班子、生產隊一班子、貧協一班子、民兵一班子、共青團一班子、鐵姑娘突擊隊一個班子……如今那個,四清工作隊的班子又在村裏紮下寨子,呂部長,您說說,就是從早起掰扯到後半晌,把這個村裏村外顛來倒去地扒拉個遍,啥時候能數上俺們老崔家呀!俺們是牲口棚裏聽吆喝的、挨鞭子的、使力氣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連個爹娘都找不著、連拴馬樁上都沒個捆韁繩地方的賴皮牲口……”

“行了行了。”崔老凡擰著眉頭朝她一揚下巴,她立馬不吱聲了,“唉……”他心煩意亂地歎著氣,隻是埋頭往旱煙袋鍋裏塞旱煙。他那隻粗糖的大手一個勁兒地抖動。那麼小的一個煙鍋,他竟裝了半天。

呂汝泉像貓耍老鼠一樣看著他哆嗦。當那老鼠不動彈的時候,他要用爪子去撥弄它。而當那耗子要逃竄時,他就要撲過去咬住……但此刻,他看見那老漢可憐兮兮的眼睛,和那長得很有

特點的鼻子,他突然想起崔丹鶴。他想起她在他的懷裏撒嬌的模樣。是呀,若是他和崔丹鶴真有結婚的日子,那現在就是在老丈人家,他就得他們畢恭畢敬的。可現在,這老兩口一切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家的大恩人在這裏。知道他是個有權有勢的官兒,對他們村的事情有著一言九鼎的生殺之權。他們根本就不敢頂撞他。如果他在他們家要探聽的消息他沒得到,這對農民夫婦知道自己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他們隻有誠惶誠恐。可他們誤解他了。呂汝泉覺得,由於崔丹鶴的關係,他有責任和他們更親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