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一大事來——李範文的西夏人生(1 / 3)

齊勤

賀蘭山下,西夏王陵。

依然是天蒼蒼,依然是野茫茫,依然是遼闊雄壯,長風浩蕩。

——何處眺望,那奔騰而去的鐵馬金戈、旌旗獵獵?

——何處傾聽,那餘音已絕的鼓擊鍾鳴、呐喊聲聲?

殘垣斷壁之間,飛雪落照之中,久久探尋的範文先生已是兩鬢如霜,滿目滄桑。

西夏王陵,這個被世人譽為“東方金字塔”的地方,不知您來過多少次了?範文先生笑而不答——半個世紀以來,一次次的流連往返,早已難以計數!在他眼中,在他心裏,這方圓50平方公裏的古老陵園,並非隻是遊人眼中的一片荒灘野塚,亂石禿丘,而是一座恢弘無比的西夏曆史博物館,一個璀璨無雙的西夏文化聚寶盆。

早在40多年前,他就曾在這裏一次次風餐露宿——發掘過成千上萬的殘碑碎瓦;也曾在這裏一年年秉燭夜讀——求索過風雲變幻的興亡謎底。許是命定今生,他已經和這個神秘的西夏產生了千古感應;更是“在劫難逃”,他已經與這個湮滅的王國結下了不解之緣……

第一章:西夏是一個偉大的古國,黨項是一個非凡的民族,李元昊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夏民族英雄,我非常推崇西夏文化與西夏精神!

幾十年來,能夠獻身於西夏學研究,我曆盡磨難而不改初衷,嘔心瀝血而深感榮幸……

——李範文告白

似乎已經很遙遠了——那還是20世紀60年代初的毅然選擇。從此便是半個世紀以來的義無反顧,風雨兼程。

那些筆畫繁多而又靈性生動的方塊字,是怎樣奇妙地闖進了中央民院大學生李範文的眼簾?那些撲朔迷離而又撼人心魄的曆史傳說,又是怎樣瞬間打動了曆史係研究生李範文的心弦?可是緣來遇合,還是息息相通?總之,他的青春就這樣與西夏一見鍾情,他的年華就這樣為西夏徹底“淪陷”……

於是,滿懷理想和激情的李範文就一步跨出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大門;於是,衝破一切留戀和羈絆的李範文就急不可耐地登上了奔赴西夏故土的列車。

——從此,這個百折不回的生命就慷慨悲壯地踏上了探秘西夏古國的不歸之路。

那是1960年6月,28歲的他,風華正茂,雙目炯炯。車窗外一陣陣幹熱的夏風吹拂著他的蓬蓬黑發,激動的心情難以抑製。入夜,汽笛聲聲,他輾轉難眠。滾滾車輪載著他無限的遐思,飛馳到了那個風雲叱吒、英豪輩出的偉大時代,融入到了那個戰雲密布、狂飆突起的神秘王國……

那是一個遙遠的古國——源頭為羌人,衍生為黨項,牧獵西北,崛起賀蘭。1038年,其雄主李元昊一舉稱帝,號稱大夏,從此震撼天下190餘年!

那是一個遼闊的古國——登高望遠:“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地方萬裏”,大開大合,氣象萬千。

那是一個英勇的古國——背倚賀蘭,雄踞塞上,傲視天下,戰馬奔放。敢與中原大宋分庭抗禮而毫不示弱,能與東北遼金鼎足峙立而力挫群雄。

那是一個燦爛的古國——它的岩畫蒼勁粗獷,它的美術妙能自創,它的舞蹈剛健雄壯,它的音樂旋律悠揚,它的詩歌風格俊逸,它的教育博采眾長,它的民俗絢麗多姿,它的人才六藝五常,它的天文科學、地理明察,它的文治興隆、武功張揚……而它的文字,那些個疑似漢字卻又標新立異的文字,則是筆意縱橫,天馬行空。

那是一個慘烈的古國——狼煙四起,殺聲震天,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大軍奔突而來!一代天驕,萬騎踏踏;五番鏖戰,千刃閃閃!黨項人殊死抵抗,血肉橫飛;大夏國雄風不再,危城煙滅!可歎遍野屍橫,賀蘭雪凝;可悲滿目衰草,一片荒塚……

故國神遊,怎不叫年輕的李範文浮想聯翩,熱血沸騰。

西夏——寧夏,就在前方,他感到冥冥之中似有一聲聲呼喚,更有一陣陣牽引,令他為自己千裏迢迢從京城撲到西北的決定而暗自慶幸,讓他為自己今生今世獻身西夏研究的抉擇而滿懷信心。

然而,事與願違。一腳落地,一夢驚醒!

等待他的,竟是巨大的失落和挫傷——此時此地,除了沉睡了近千年的西夏王陵用滿目衰敗與他默默相對,西夏故地竟然沒有他想象中任何應有的研究單位可去,更遑論西夏文獻資料的提供!他隻有仰天長歎,極度的苦悶使他徹夜難眠。

前途迷茫,何去何從?

偏他從來就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性格,從來就是一條道跑到黑的脾氣。於是,在一個個長夜的焦慮之後,他把失望點燃成信念,將信念耀亮於行動——既然雙腳已經踏上了這方厚土,就不能再回頭。他要紮下根去,還要根深葉茂!

於是,選擇“曲線救國”吧——先棲身於寧夏大學曆史係,後又輾轉到寧夏民族曆史研究室工作。

李範文開始明白,從自己來到寧夏那天起,就注定是西夏學領域的又一個拓荒者。拓荒,自然意味著披荊斬棘,意味著篳路藍縷……

始料不及的豈止如此——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啊!政治殘酷,思想禁錮,物質匱乏,生存艱難。更有饑餓,可怕的饑餓,如惡狼般時時襲擊著每一個人。一個同事因餓急偷食了一隻迷路的小羊羔而被處決的慘事,更令人人感到恐怖和壓抑。當時,單位組織第一次上賀蘭山竟不是去遊山玩水,而是讓大家滿山遍野地采榆樹葉子充饑!因饑餓而浮腫虛脫的他,仍不忘使命,喝著鹽水硬撐著鑽在資料室裏作研究。

終於,在饑餓地獄般的煎熬中,李範文寫出了《中國曆史問題研究論文集》——這成為寧夏大學出版的第一部書,也成為他日後專門從事西夏學研究的序曲。

緊接著,就是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鋪天蓋地橫掃而來。像他這樣曾被打成所謂“右派”的人,自然受盡了屈辱摧殘。先是被揪鬥批判,常常被造反派打得鼻青臉腫,血肉模糊;後又被扣發工資,驅趕到六盤山區改造思想,妻子兒女與他一道備受磨難……

以尊嚴的方式承受著殘酷的災難,李範文咬緊牙關堅持不倒——隻為心中紮了根的西夏!那是他一生中不堪回首的低穀……

仿佛石破天驚!終於等到了雲開日出的一天,終於盼到了一個好消息傳來——那是1972年1月,周恩來總理在視察中國曆史博物館時,見到了一些西夏文獻。敏銳而睿智的總理立刻詢問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現在還有沒有人懂得這種文字?”王冶秋答:“據說僅有一兩位老人能懂。”總理是何等的遠見與魄力,立即指示:“你們要研究西夏曆史,整理西夏文獻,要培養一些人學這種西夏文字,絕不能讓它失傳!”

如同久旱的禾苗終於等來了一場春雨,李範文多年來在暗夜中翹首以盼的曙光終於出現了!這束光是如此的明亮而溫暖,照亮了他的雙眼,也溫熱了他的心田,更拓展了他的治學之路——他終於爭取調進了寧夏博物館工作。

12年了!從北京來到寧夏,整整12年的煎熬、忍耐、等待、渴盼,總算有了一個結果——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始接近西夏,開始研究西夏了!興奮不已的他很快便來到風沙彌漫西夏王陵,埋頭從事發掘工作,掇拾燼餘,探微索幽……

1973年5月的一天,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抱著一隻沉甸甸的大木箱從北京火車站走出來。隻見他神情嚴肅,步履匆匆,沒有人知道木箱裏裝滿的竟然是兩萬多張西夏文字卡片。這是闊別首都13年後的李範文,形容憔悴,心卻依舊火熱——此番,抱著一大箱子用四角號碼編寫的《夏漢字典》初稿的他,是趕到北京求師取經來了!

李範文刻不容緩地請教於西夏學專家羅福頤教授。他深知,一個學子若能在選準專業的同時,遇上一位乃至幾位好老師,是何等幸運的事!同樣的,羅先生也感動於他孜孜以求的真誠與迫切,慷慨地將自己珍藏多年的西夏文獻全部借給了他,其中有俄羅斯學者聶斯克的《西夏語文學》、羅福成先生的《同音寫本》、他本人的《西夏字彙集》等珍貴資料。

如獲至寶的李範文立即廢寢忘食地讀解,夜以繼日地抄寫。為了不影響旅店同屋人的休息,他把桌椅搬到走廊,借著路燈的微光奮筆。正值炎夏,酷熱難當,伏案揮毫的他索性隻穿短褲,赤膊上陣。在脖子上搭條毛巾,不時用來擦拭蜇眼的汗鹹,揮趕叮咬的蚊蟲……

求學北京,使李範文對西夏學研究領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高境界的追求。西夏文字被俄羅斯專家稱之為“東方奇觀”,是解讀西夏曆史文化的重要工具。他決心要讓更多的人如他一般學懂學會西夏文字,讓更多的人更深入地研究西夏學,以此揭開西夏王國神秘的麵紗,使西夏文化大放異彩!

通往西夏古國的路山高林密,曲折漫長,李範文早已是探路人。而現在,他更要做一個逢山修路、遇水架橋的建設者——早日編纂出一部高質量的《夏漢字典》,為西夏學研究提供一部高水平的工具書!

正是這非同凡響的決定,使李範文後來的人生更加波瀾起伏,悲喜交加……

第二章:中國的西夏學者們,幾十年來不畏艱辛,潛心研究,殫精竭慮,成果卓著。因此,我可以說,西夏學在我們中國,在我們寧夏!當年,紅極一時的電影《華麗家族》的劇作者、日本著名女作家山崎豐子來寧夏參觀西夏文物古跡後說:“西夏在你們中國,而西夏學卻在我們日本!”當時我聽了非常不平,下決心一定要讓西夏學繁榮在寧夏,發展在中國,影響在世界!

——李範文心聲

編纂《夏漢字典》無疑是一個宏大的奮鬥目標和艱巨的學術工程,其難其險、其苦其累,足以令許多人望而生畏。但李範文就是李範文,還是一貫的毅然決然,還是執著地勇往直前。

於是,冒著1973年11月的朔北寒風,他又回到西夏陵墓工地,回到了曆史演變的現場。

那時的西夏王陵,可絕不比今日的修葺一新,儼然旅遊勝地。半個世紀前,那裏是一如唐人岑參邊塞詩中的荒涼景象:“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