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汽車行不到一小時半即到旅舍,餘乃登床。然已失其時,未得美睡。傍晚王濟夫同誌來訪,言煙台“有海無腥,有浪無聲”,實為避暑勝地。堅請餘以八月間再來,各處看看,唯意所適,決不特殊化。其辭意至懇切,餘則答以未能隨便答應,唯極感其盛意而已。旋即握別。而送來之晚餐又特豐,異於常日,且有葡萄酒一瓶,此必是王書記所囑咐。此又是一突然襲擊。
餘今日初有所悟,知改革任何習尚,實非容易,小汽車,縣委招待,晚食特豐,究宜如何對付方合理,餘未之思,實質大值思考也。
十數位同誌來餘室談話送別,他們將於四日離此。至八點半出旅舍,郭以實與小沫送到車上即回去。我二人一室,餘即脫衣而臥。車以九點光景開。
三日(星期四)車中居然能睡熟,醒二次,晨五點起來。煙台到濟南之段車行頗緩。望黃河尚未漲水。所有毛衣褲、背心逐漸卸下,終至僅穿單衣褲,猶熱不可耐。晨間食所攜糕餅,午間進食於餐車,各飲啤酒一瓶。午睡起量體溫,卅六度九,不知何故。
五點二十餘分到北京車站,永和在車窗外,汽車即在站台上。即登車回家,一路行人擁擠,覺與煙台大不相同。到家知諸人皆好。今日天氣特熱。夾竹桃一盆盛開,繁花耀眼。
於是兀真助餘擦身,十日所積垢汙,一時尚不能盡去。至誠將於後日返寧,八月間再來。晚餐畢有頃,以疲勞甚,早睡。
四日(星期五)至誠昨夜接姚澄電話,言揚劇團取至誠前數年所作之《紅娘子》上演,賣座不甚好,明日之夕演末了一場,盼望至誠於明晨乘飛機回寧,庶幾到夜可往一觀。至誠出去設法,居然得明晨之飛機票,於是退去火車票。
至誠抄餘舊作談青年治文藝之言八百字光景,供其友編文藝刊物應用,餘重新過目,又改了一小時以上。
下午寫信三通,謝王西彥、冰心贈新出之集子,寄與陳伯吹囑書之“兒童的詩篇”五字(用水彩筆寫)。
五日(星期六)至誠於晨五點後即往民航公司,永和送之。餘未起床。渠於九點半光景即可到寧。
偕至善到建老家開辦公會議。所討論者皆後日開始之六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之事。明日上午須開中央常委會議,下午將開中委全體會議之預備會議,至善謂餘皆可不去。餘最怕開會,諸友固熟知之矣。
下午寫信三通,複平伯、章熊、周穎南。
六日(星期日)延安大學之趙步傑來訪,由黎澤渝之丈夫陪來。此君於七八年曾到醫院看餘。今來北京參加訓詁學會之討論,將如何在大學文科增設訓詁課程。坐約四十分鍾而去。
至美來閑談種種,午飯後即去。
下午寫信複蘇州中學蔡慰,係詢問草橋中學初辦數年間之事。蔡慰為草橋中學首任校長雲笙夫子之孫。
至誠為餘抄四○年冬視察成都附近數縣學校之日記,看其大半。此後即入教學科學館工作。
七日(星期一)晨偕至善到第一招待所,民進全體中委會今日開幕。九點開始,到會者在百人以上,不知確數。誌成代建老讀開幕詞。繼之,伯昕作工作報告。印發之工作報告有一萬數千字,從餘之建議,伯昕不照印發稿全文誦讀,僅就每一節段扼要說數語,此數語並非印發稿之原文。伯昕說一小時有餘而畢。於是即休會。聞有人言,作報告如此改革甚好。以後之分組討論,誌成囑餘可不參加。
下午仍看日記。看完視學日記,又看三九年夏到蓉日記。看其三分之一而止。
八日(星期二)晨間兀真陪餘到醫院。遇熟悉之李大夫(女),非常殷勤。為量眼壓,一為十二,一為十三,雲屬正常。囑左右二目仍當分別點藥水。又囑以後每月去一次,量眼壓。
下午改至善為餘改過之早期童話《小黃貓的戀愛故事》。為兒童說戀愛,似乎非宜,至善以為無妨。
九日(星期三)續看三九年夏到蓉日記,又看其三之一。此次到蓉即為樂山被炸之時,聞訊倉皇趕回。
複劉延陵一書,此為第二次與渠通信。餘以《創作論》寄與之,渠乃複信,多言治療目疾之事。
十日(星期四)看畢昨看之日記,止於樂山被炸,餘自成都趕回樂山。當日情形,於今回想,亦複可慨。
十一日(星期五)上午與至善到建老家開辦公會議,共談中委全會進行情況。分組討論將完畢,繼之將為大會發言,選擇分組討論時優良之發言重說一次,俾全體與會者共聽之。十一點散。
下午看至善一稿,說明渠參加改編《倪煥之》為電影劇本之經過。蓋某一電影刊物須與此劇本同時刊載。
下午洗澡。近時已能自己坐入浴盆,唯起立時無把握,尚須至善扶持耳。
十二日(星期六)上午段力佩來談教育方麵之問題及其校實況。段能思索,能自定辦法,可佩之甚,談約一小時有半。
今日下雨,下午尤大。院中有如池塘。
看至誠所抄七八年入川日記。此次入川參觀,時為膽結石發作之前夕,故參觀甚簡略,記載亦無多意義。
章熊交來其文稿,談電報之擬稿應考慮之點。渠擬寫一書,專談各科實用文字之寫作。
十三日(星期日)除寫信複章熊外,未作甚事。
至美來,仍是午飯罷即去。
十四日(星期一)近日困倦,常思瞌睡,體溫卅六度四或五。
管理局派人來為餘之室中裝一窗式空調器,在前窗之最西邊。其實餘不甚怕熱,裝在那裏未必常用也。
泗原來談一小時許。談其近撰古語法之筆記,聽之頗有味。
十五日(星期二)今日亦未作甚事。貼平伯之來信於簿,以為消遣。數年來信已滿六厚冊,其中平伯之信占十分之九強。他人之書可觀者少,平伯之書無所不留,可謂洋洋大觀。
十六日(星期三)晨偕至善到第一招待所,今日為民進中委全會閉幕之期。九點先在露天照相,然後開會。通過決議,通過新選出增加常委之名單。繼之餘發言五分鍾,他人代讀謝冰心、吳若安二位之書麵發言。於是雷潔瓊致閉幕辭,趙樸初宣布大會勝利閉幕。
為歡迎新增之中常委,常委會集會,各人發言多及教育問題。餘又說“端正教育思想,改革教學方法”之必要。十一點半散。
夜間,李星五之子將父命來看望餘,饋蜂王漿二盒。李星五為當年尚公學校之學生,朱和鈞之外甥,年亦八十二矣。其母百歲征詩文,餘曾作一詩。今其母已逝世。
十七日(星期四)至善寫巴斯德發明遏止狂病的方法之故事已久,屢次改稿,近方完成,篇名《祈求》,共五十四紙。交餘看之。今日全日看其稿,共看三十紙,記下修改意見六紙。
十八日(星期五)上午看完《祈求》。其第四段中巴斯德在各界為他舉行之音樂大會上之即席演說,係三午之草稿由至善加工者。此段演說表現巴斯德之高尚的人生境界,足以感人,餘深喜焉。
午睡起來即洗澡。
福州之郭風來訪,閑談約半小時。文聯將於明日始開會,郭為閩省文聯主席,故來京。
文聯來電話問餘赴會否,餘怕開會,答以擬不赴。
十九日(星期六)今日僅寫二信。一複常熟中學教師朱泳燚。朱多年來注意餘修改自己之文篇,比較而研究之,近以此類文篇印成一書,寄來一冊。
又一書複日本人福田一郎。此人於二十七年前曾通一信,近日見餘刊於《人民畫報》中談商務印書館之文,又來信致意。
二十日(星期日)劉海粟來信,欲餘為其美術論集作序。餘允之,請將目錄寄來。目錄旋即寄來。今日乃開始動筆。先言其辦美術學校始行人體模特兒寫生,我國畫人體模特兒殆以李叔同為最早,而海粟當是第二人也。上下午各寫一段,共得五百字。連寫三四日,當可完篇。
廿一日(星期一)今日續作昨文,竟日得八百字有餘。預先想定,任筆寫下去,尚不感吃力。
今日收到廣州花城出版社寄來剛出版之《日記三抄》二十五冊。此稿於去秋寄往廣州,至今出版,不能算快。書之款式尚不錯,係由曹辛之所設計。
廿二日(星期二)仍續作昨文,約得八百字。
上午誌成來談,下午湜華來談。
近日下午輒下陣雨,今日下午之陣雨頗大,且降冰雹,大如樟腦丸。揚揚見之,雲“掉豆豆了”。以揚揚之年齡之智力,說此語可謂極妙之創作。
廿三日(星期三)上午作完昨文,下午至善抄之,得十一紙,蓋三千字有餘矣。一口氣完成一文,為近年所未有。明日即可寄與劉海粟。
廿四日(星期四)雲彬所撰曆史故事集《玄武門之變》今將重行排版印行,至善作一篇後記,交餘看之。
王泗原偕其走從之女學生來訪。此女學生在師範大學曆史係修業,每星期日到泗原家請教。泗原不為講解,令自覽經史子,於有關緊要處詢能否理解,所答如不當,則令渠再思,或為之指點。數年來大有進境,覺在校修業之無甚得益。今日來訪,談及不滿於學校種種感想,語滔滔不絕。談一小時有餘而去。
廿五日(星期五)歐陽文彬來信言上海將出一種有關出版史料之雜誌,囑餘於其首期作筆談一篇寄與。至善希餘應之。今日開始作此文,上下午伏案,得八百字耳。
下午洗澡,仍是自己入盆,僅賴至善扶起。
廿六日(星期六)續作昨文,約得七八百字。
下午吳文祺來訪,其女陪來。吳八十二歲,來京係參加農工民主黨之中央全會。談約四十分鍾去。
廿七日(星期日)上午有蘇州教育局之李炳榮來訪,渠係來教部開會者。七一年餘與永和南遊,住蘇州之日,承李陪同往各處。
至美來,飯後即去。
續作昨文,又得七八百字。
廿八日(星期一)青年出版社將重行出版《文心》,至善特作一篇後記,今日交餘看之。餘就原稿改一次,謄清後再改一次,約曆三小時以上。
黃裳送餘其新出書《榆下說書》,觀其目錄皆有趣之作,但不能看,看數行目力即不支。今夕兀真為餘讀其中《楊龍友》一篇,曆一小時有餘。此篇材料豐富,以《桃花扇》中之楊龍友與複社中人詩文集中之楊龍友相比,議論甚允當。
廿九日(星期二)上午至善陪餘到政協會堂,民革為程潛、邵力子二人舉行百歲誕辰紀念會,相當蘇州所謂“陰壽”。彭衝講話,讚程、邵二位之功績。此外則屈武、董其武、傅學文三人講話。餘皆未能聽清。餘去參加此會係代表民進。各個民主黨派有此等事,必須互相往來,如親友之互通慶吊也。
下午續作前日之文,得五百字。
三十日(星期三)劉海粟寄來複書,言餘之序文知其藝與為人。並擬將先交《藝譚》雜誌發表。
續作昨文,得五百字而止。此固不急之務也。
編後記
《葉聖陶集》第二十三卷就是《北遊日記》乙鈔;收入《片斷之三》的後半截——《出版總署的五年》(下),還有以後的五個片斷。
《出版總署的五年》終於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依據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決議和國務院的決定,原出版總署的大部分業務和人員歸入文化部,建成出版事業管理局;作者卻調到教育部擔任副部長,仍兼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這樣一來,教育部和人教社的領導關係算是理順了,作者的工作卻並無變更。因而在往後的日記中,記的仍舊是編撰修訂中小學各科教材,參加社內社外各種名目的大會小會,接受各機關、團體、報刊以及個人的囑托,限時限刻為各方麵看稿改稿寫稿。真個“勤靡餘勞”,得到的回報卻並非“心有長閑”。因而接下去三個較短的片斷都是未加節略的旅行記,一點兒不牽涉日常的工作。請讀者諸君鬆弛一下,隨同作者去各處散散心。
一九五六年年底到一九五七年年初,作者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一員,去印度參加亞洲作家代表會議。那二十四天的日記曾在一九八八年的《散文世界》雙月刊上連載,題作《旅印日記》,由至善寫了《按語》。如今作為《北遊日記》的《片斷之四》,附上至善的《按語》代替說明。
一九六一年四月至六月間,作者由秘書史曉風同誌陪同,到西安、成都、重慶、武漢、廬山、南京、蘇州,作了長達五十二天的休息旅行。其中的十六天,從乘火車經寶成路入川到乘輪船經三峽出川,曾以《旅川日記》為題,編入一九八四年出版的《我與四川》。作者當時寫了篇《小記》,說“自己讀來覺得頗有回味”。如今把這五十二天的日記抄齊了,改題《頗有回味的旅行》,按順序編作《片斷之五》;附上《旅川日記》的《小記》代替說明。 一九六一年七月至九月間,作者參加文化部組織的文化參觀訪問團,幾乎遊遍了內蒙古自治區的東部和西部。那五十五天的日記曾以《內蒙日記》為題,發表在一九八一年《收獲》第六期上。作者當時也寫了《小記》,抒發了他對內蒙各地和同遊諸友的懷念。如今按順序編作《片斷之六》,仍附上《小記》作為說明。 《片斷之七》抄錄了作者一九七六年全年的日記,從元旦到除夕,未作刪節。“文革”開始後不久,教育部改組,作者不再擔任任何公職,社會活動全部中斷,連朋友,能維持交往的也隻剩下不多的幾位。這長長的十年,可不是“閑愁最苦”四個字所能概括得盡的。一九七六年,大小事件層出不窮,終於急轉直下,“四人幫”徹底垮台,使作者又看到了新的希望。除夕晚上,作者記完了辭歲家宴,特地加上一句:“今年為變化極大之一年,而結果則舉國歡暢,此可記也。”因而就把這三百六十六天的日記,題作《可記的一年》。 《片斷之八》抄錄了作者一九八二年四、五、六三個月的日記,也沒作刪節。“文革”過後,隨著撥亂反正,作者又忙碌起來,雖然不再擔任實職,社會活動卻比先前更加頻繁;跟教育界、文化界、出版界的老關係依然在,看稿、改稿、寫稿的囑托又源源不斷。作者是主張“多活幾年,多做些事”的,可是究竟力不從心了,幾場大病損害了他的健康;加上視力衰退,日記隻好寫得短些,還不免時有間斷。一九八二年是他在第一場大病之後,身體恢複的最好時期,居然能鼓起餘勇,去煙台作一生中的最後一次旅行。作者那年八十八,稱作“耄耋”是綽綽有餘了;日記本來是流水賬,因而就把這九十天的日記題作《耄耋流水》。 葉至善2001年12月30日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