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訓練,其實就是要促迫兒童的內麵有所產生,合理且豐富地產生。換一句話說,就是要他們磨練思想,培養情感。他們在適當的境界中,受著合宜的暗示或指導,自然要把思想弄一個清楚明畫,讓情感發抒得真切濃厚。這是一種開源的辦法,許多批駁訂正的工夫,在此不妨省卻。假如效果不顯,我們卻有把握,還是從源頭上著力,盡心於暗示或指導。(像單單開些談話會、演說會之類,便是不去開源卻想舀水喝,這是沒把握的。沒把握而想著力,隻能說些某人講得清楚,某人說話不很明白的話了。)在這種努力裏,同時也就是要促迫兒童向外發表,盡量地發表。盡量發表則內麵與外麵一致,內麵的活動更見有意義。成為習慣,對於自己的享受與生活的實際都有益處,至少會感到這生命是充實而不是空虛。所以訓練兒童說話實在是一個總樞紐,要他們內麵產生得出,又要向外麵拿得出來。外界的事勢雖是萬變,而這是一種應付事勢的萬應的工具。獲得了這工具,而且會使用,豈不是已滿足了普通教育的期望了麼?
訓練說話既應是各科裏重要的項目,又要推廣到課時以外,則可知凡是教師就負有這事的責任,而且應時時負這事的責任。教師負這責任的基本條件,便是自己善於說話。在此我要想起所見幾許教師的以及我自己的過失了:這種過失的根原在於相信自己教兒童的是什麼什麼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把什麼什麼科授與他們就完事了。也有一部分根原於把兒童看作被製造的原料,而忽視他們內麵的精神。一個兒童放出好奇的眼光來問:“這東西為什麼這樣子呢?”我們偶爾不大起勁,便隨口回答說:“這東西自然是這樣子的。”我們以為這句答語並沒有違背了什麼什麼科的意思。又當一個兒童走近我們,臉上含著頗想親近的微笑,仿佛等待我們的招手。但是我們偶爾感到麻煩,便隨口示意說:“你到運動場去玩吧。”我們以為這一句也不至於違背了教育的原理。但是試一細想,這些隨便傾吐的話語多少沒有理性,多少缺乏情感啊!把這等例子多多舉出來,固然可以不必,隻要不是偏護自己的教師,我想總肯承認自己要不知不覺說出這些話語來。這就是不善於說話,確是重大的過失。教師負了這種過失,卻說要去訓練兒童說話,非但不會有一毫效果,而且也不會有這麼一回事。他自己先不明白在內麵怎樣地產生,向外麵怎樣地發表,還能講到給與兒童以暗示與指導麼?總要自己知道甘苦,才能夠對於人家有所幫助。所以教師當先自修養,要善於說話,要不負這些易於犯著的過失。
在前麵所寫的我的一些實感裏,我們更可見一個意思,就是兒童的不善於說話,固然因不經訓練,而也因大人從來不與兒童好好地說話。本來先覺與後覺間的關係是這樣的:若是出於故意或偶然,就是像煞有介事的示範,效力也很微細的;若是出於自然且恒常,則不論消極方麵或積極方麵,都有重大的影響。浸染誠是不可抗的勢力啊。倘若大人能與兒童好好地說話,就是不再給兒童特意訓練,未嚐不可使兒童得到些浸染的益處。無奈這是做不到的,內麵根本上很少有產生出來,自然也不會好好地有所發表了。所以就是要想叫兒童得到一些浸染,也非教師先善於說話不可。我們更可拋開了兒童著想,我們做人,不應當要求內麵的充實,向外的發抒麼?如其覺得是必要的,則我們本當要對於說話這事好好修養了。何況我們又正充任教師呢。
在這裏我們當可以明白了解,所謂善於說話,決不是世俗所稱口齒伶俐、虛文繳繞的意思。要修養到一言片語都合於論理,都出於至誠,才得稱為善於說話。所以這簡短的標語實在含蘊得很豐富,分析開來,有精於思想、富於情感、工於表達等等的意思。這就牽涉得很廣了:要精於思想,應當有種種的經驗推斷;要富於情感,應當有種種培養陶冶;要工於表達,應當有種種的學習準備。爽直地說,這就包括了人生的一切活動,成了所謂正當地做人的事情了。
看我這篇文字的人一定要覺得奇怪,起先說得很狹小的,不過說教師應當善於說話而已,不料卻推衍到正當地做人的大問題。其實我並不是信口開河,說到哪裏就是哪裏,我早就想定,到這地方要說這一番話的。以下索性再說得暢達一點:我覺得我們的教師中間,(叫我怎樣說才好呢?)有些太忘了自己以及所任的職務了。他們隻知道充任教師就是走進課堂教些“天地日月”“一二三四”之類,走出課堂則在預備室裏坐坐,兒童打架時當一任臨時審判官,再沒有別的事情了。讓步一點說,這還可以原諒,因為不過是沒有積極的好處而已。尤可痛心的,就在他們偏有消極的壞處!他們不具常識,就把這些連常識也夠不上的東西授與兒童。他們不講立行,鄉裏間的壞事,社會上的惡俗,如舞弊營私、賭博、嫖妓等等,他們都要沾染。他們與什麼人什麼事都少有感情,至多隻能權一權對於一己的利害,對兒童當然也是漠然無情。我們不必走得遠,隻要就自己所處的地方留心觀察,這一類的模型就會活現在我們眼前了。就是教育最發達的地方,也不是絕對沒有。我們不要被道爾頓製、設計教育法等等名詞所蒙蔽,就說教育發達的地方的教師都是很合適的。教育的重要,而且永久重要,不論世界主義或國家主義的時代都是一樣,因為人總是人,做人總是要做。而看到我們這地方(不必一定要說國土)的教育的裏麵,卻繁殖著很多的病菌,這能不使我們寒心麼!我們固然要很多的學校,要新鮮的教育法,但尤其需要的是在水平線以上的教師。教師不一定要是大學問家,但必要是超出於水平線的人。若是有些教師還在水平線以下,則學校雖多,無異於少,教育法雖新鮮,受到益處的兒童也隻有小部分而已。所以我有一種誠意,希望教師自覺覺人,一共奮發努力,高高地超出於水平線以上。在這篇文字裏,就借了“教師要善於說話”這標語來說。我相信人生的活動是不可分割的,隻是一個渾整的全體,真要做到善於說話,必須回到根本,講到思想、情感、表達等等,講到正當地做人。驟然看去,似乎兩端距離得太遠了,其實並不遠。一提到說話,就要問所說是什麼;一想到所說應該是很好的情思,就會引起正當做人的意念。我希望我們的教師因為要訓練兒童說話,先自修養到善於說話,先自好好地做人。這步做到了,然後去訓練兒童說話,則浸染也好,暗示也好,指導也好,總可使兒童得到實益。於是這些兒童不比過去的兒童了,教育的裏麵就可謂比較的充實了。——但我這想法太迂遠了,也許太幼稚了。
以下我們談談關於訓練兒童說話的方法。入手的辦法,就是要與兒童一起生活。這裏所謂一起生活,並不隻是住在一處地方的意思,乃是要接觸他們的內心,而且完全了解,而且自己也差不多融和在裏頭。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一切的機會,不至於錯過了機會,徒然歎無從著手。其實凡是從教育事業得到快慰滿足的教師,他自然會與兒童一起生活。他不自以為是一個特殊的人,他隻是兒童之中的一個。他明白兒童的想象、欲求、嗜好是什麼,而且也這麼想象、欲求、嗜好。他不過負一點領袖的責務,所以更要去幫助別個。這樣,就是他終身的快慰滿足,此外再沒有別的了。我們聽見泰戈爾所設的森林學校的情形了。大概一個教師伴著十個兒童,一隊隊的聚集於樹蔭之下,或是講授功課,或是隨意遊戲,有時臨流洗浴,放聲歌唱,純任自然的法則,唯圖相互之間的內部的交通。這些兒童固然很可豔羨,而這些教師與兒童一起生活,融和在兒童之中如水之與乳,也足令我們想望而心動了。
教師與兒童一起生活,便常常會覺得有很好的機會。有的機會是偶至的,有的機會是待創的。像我在前麵所說,一個兒童放出好奇的眼光來問,“這東西為什麼這樣子呢?”以及一個兒童走近我們,臉上含著頗想親近的微笑,仿佛等待我們的招手,都是所謂偶至的機會;很可寶貴的,我們決不該讓它們隨便過去。我們知道這一句問話裏蘊蓄著求知的熱望,這一種動作裏蘊蓄著人間的深愛,就當利用這個機會,讓兒童的內麵產生些新的東西,而且發表出來。於是我們回答先前這一個,很自然地,絕非做作地說:“你從這邊想,又從那邊想,你一定會知道這東西為什麼這樣子了。”對於後來這一個,我們又說:“來吧,我知道你要同我在一起呢。但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同我在一起麼?”這些話語絕對不是尋常的話語,乃是真的教育家吐出來的珠玉。兒童受了這種暗示與指導,他立刻想做一個發見者,想做一個抒情詩人。他的努力使他的內麵擴大且豐滿了,傾吐出來,自然是合理的論法,真摯的誠語。本來隻求知道,現在卻由自己發見了;本來隻是渾然之感,現在卻更益綿密深至了。亦練習,亦享用,隨產生,隨發表,學行合一,內外合一,這多麼有意味啊。是真的教育家,一定會利用這些偶至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