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訓練——產生與發表的總樞紐
我現在想說出一個意思,就是小學校裏應當把訓練兒童說話這件事看得極其重要。這不單是國語科的事,也不單是國語教師的事,應當是各科裏都要注意的事,是全體教師都要注意的事。
我先說明所以要說出這個意思的來由。這是很簡單的,因為得到一些實感的啟示,覺得這意思頗有說一說的必要。先說我的實感:
先從我自己說,我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懷著一種意思,往往苦於不能透徹地達出來,說得很辛苦,心裏還是不痛快。這當然是一種弊病。但假如不會說話的弊病僅止於不能透徹地達出意思,倒也罷了,因為胸中自有個完整的意思在。無如不會說話,也就是不大會思想,不大會得到完整的意思。思想的進行到了“差不多”“大致如是”的地步,就此停止了,不再向前去求一個清楚明畫。不把意思弄得清楚明畫,所以說出來總感不痛快。說出來不痛快,爽性不大高興多說。不高興多說,所以不一定要把意思弄得清楚明畫。循環無端,互為因果,使我終於成為不會說話又不大會得到完整意思的人。劉彥和說:“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我想假若用一種旁敲側擊的方法,自然地或者強迫地與我以督責,要我好好吐出征實的言,那麼對於翻空的意,也不容我不弄一個清楚明畫了。可是我的父母不曾想到這等地方,現在的兒童所慣做的唱兒歌講故事等等玩意兒,我都不曾領略過,不知是什麼味兒。他們隻同我講些“你到那邊去”“你吃這東西”的話,我當然沒有多費口舌的必要。至於先生,他隻是教書講書,我隻是背書回講,他不肯開一聲多餘的口,我自無發言之餘地。我想幼年是開端,是萌芽,將來的命運,大部分在這時候就注定了,所以很重要。雖然直到現在依然不大會好好思想,應怪自己的不知奮勉,但父母先生當初不與我以督責,使我不得不弄一個清楚明畫,總是一個缺憾。
從涉世的經驗,覺得一般人的情感上有點淡薄之嫌。這當然僅是覺得而已,並沒有什麼統計。而且我也知道確有情感濃厚的人,如事業家文學家等等,但是與所謂一般人比較起來,簡直微少到幾乎不成數目。所以我就不顧他們而竟說一般人。我們試從一般人彼此相與之間這一點來看,不論家人父子朋儕賓從,他們不是虛有形式的周旋,便是漠然若各不相關。他們的心仿佛缸中一薄片的水,任你盡力撼搖,也興不起壯大的情感的波浪,若說要待其自生,更是決無的事了。情感的要不要讓它濃厚是個甚深的問題,我隻能從淺薄的見解著想。我覺得大家的情感淡薄,至少要使社會減損活動的機能,而在各個人,則因少有熱力,將淪於冥漠。假如我們以“社會須要活動進步,各個人須要奮力有為”為已定的前提,則情感當然要讓它濃厚。至於一般人的情感不能十分濃厚,有如前麵所說,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與禮法遺傳性等等都有關涉。而切近的原因,尤在幼年的不經訓練,反受遏抑。一般做父母的已是情感未經培養的人,所以對於孩子很少有親切的情感,快活的時候,至多抱在身邊叫一聲好孩子,不快活的時候,簡直不當孩子一件東西,再也不去理他。至於先生,他隻抱著出賣講讀、書寫的觀念,縱使對於這孩子偶爾覺得高興,也不過在練習簿上多畫幾個圈而已。孩子自然不能像大人這樣淡漠,有時高興得跳起來了,有時哀苦得哭起來了,他有他的心緒,總要想傾吐出來。可是大人早已把他禁住,以為這太討厭了,又不合於大人的模樣。一壓再壓,兒童的情感的萌芽如經了春雪,長大起來,就淡漠到與父母先生們一個樣子。我們偶然在幾個稀有的家庭裏,聽母親柔和地說:“我歡喜你,像太陽的歡喜一切的花草。”又聽孩子嬌婉地乞求著說:“媽媽,我同你好,我要貼一貼你的臉。”我們就覺深深的感動,說不出的舒適。這真是可寶貴的芽兒,從此逐漸培養,這孩子的前途不將成錦樣的芳春麼?在這裏更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情感固然動於內,而正動之際每每要表於外,這是一。要培養兒童的情感固然在大人對於兒童有濃厚的情感,而尤在大人能利用適當的工具來表示他們的情感,這是二。兒童的情感正被培養,同時要使他們能利用適當的工具來表於外,感受滿足的快適,這是三。所謂適當的工具,當然語言獨占重要,因為它最能把人與人的心聯鎖起來。內麵的情感並不濃厚,徒然求之於外麵的語言,誠然是沒有效果的事。但不常利用表示於外的工具,漸使內麵的感動因向來不感滿足的經驗而減弱,終於漠然不大起感動,卻是可能的。所以一般人的情感有淡漠之嫌,我要把一部分的原因歸屬到幼年未經訓練,不會利用適當的表情的工具——語言——這一樁上邊。
我們遇見的學生也多了。小學校的畢業生未必能對於一個論題作五分鍾的演說,未必能絕無錯漏地傳述一番受托付的話,甚至未必能把什麼教科書裏的材料照樣講一課出來。至於羞澀不肯就開口,開了口又含糊不清晰,更是很普遍的事情。中學生似乎比較的能說話了,但說來往往沒有條理,又歡喜學說人家說爛了的話。他們的話語留下痕跡來就是文章。把他們的文章來檢查,就可以發見若幹說得不妥當的地方,不當“然而”的卻“然而”了,不當“所以”的卻“所以”了,又可以發見若幹勉強要說話的地方,這幾句是從那裏移來的,那幾句是前麵已經說過了的。我並不敢存一毫的挖苦的意思,實際上是這樣的情形。我們不能單看少數的都市裏的學生就下判斷,應當也去看多數的都市以及非都市裏的學生,又不能單看少數的在兒童雜誌、少年雜誌以及報紙的附張裏投稿的學生,應當也去看多數的不想投稿以及想投稿而沒有力量的學生。假若這樣一般地看,自會感到能說話的學生太少了。何以致此呢?我們要回答這問題,不妨查考他們在學校裏對於說話這件事下了怎樣的工夫。更因開端與萌芽比較重要這一個觀念,我們單是查考小學校。在小學校裏,兒童開口說話的機會大概有問詢、答問、申訴這幾種。在此要注意,這些都不過是零碎的短句,並不是整篇的完美的話語。也有些明白風會所趨的學校,每星期開一兩次談話會、演說會之類,算是叫兒童練習說話的意思。但是,聽厭了的故事三番四番的講出來,咿唔錯亂的地方不一而足。教師高興批評,也至多說某人講得清楚,某人說話不很明白罷了。這回清楚了,下回能不能依然清楚?這回講得不明白,下回要怎樣才會明白?在兒童都是沒有把握的。其外要數到作文,也是兒童說話的機會。但效果也隻與談話會、演說會之類相等。本來說話是平時應用的事情,現在不在平時練習,卻在每星期的某一時間內練習,頗含有滑稽的意味了。兒童當很重要的幼年,或則全不曾練習,或則隻經過滑稽意味的練習。他們出了學校不善說話,甚且終其身不善說話,難道不是應該的事情麼?
從上述的這些實感,可以知道兒童時期如不經說話的訓練,真是遺棄了一個最可寶貴的鎖鑰。若講弊病,充其量將使學校裏種種的教科與教師的心力全然無效,終身不會有完整的思想與濃厚的情感。這不是可悲的結果麼?以前的小學生過去了,當然不用管。而現在一般的小學生也正待結成這可悲的果!我們不當改變灌溉培養的方法,使他們的命運轉過來麼?
我們又知道,兒童不經過特意的訓練,但因實際的需要,話是仍舊要說的。這些時候就是他們唯有的練習的機會。可是沒有人在旁邊給與暗示,加意指導,所以零碎地說了,樸陋地說了,不完整地說了,也就算數。這譬如讓他們在暗中摸索,可以摸到什麼地方是說不定的。而所謂“習慣成自然”卻是常遇證明的通則,像這樣自然地練下去,往往成為永久隻會零碎地說,樸陋地說,不完整地說,而且思想情感也跟著零碎、樸陋、不完整起來。隻有其中的少數,幸而摸索得法,走在正當的路上。
所以對於說話這件事,不能隻讓兒童隨便去摸索,應當認為一個寶貴的鎖鑰,開通兒童一切的門的,由學校裏特意地訓練。單單開些談話會、演說會之類,自然算不得特意訓練。便是現在幾處很好的學校裏,他們給兒童念的是兒童文學,他們教兒童把所讀的東西很自然地講述出來,或者用戲劇的方法來表演,這誠然是很好的辦法,可是也算不得盡了特意訓練的能事。因為兒童文學的材料,大部分是童話物語。這些固然與兒童的想象經驗等等很相適應,但從訓練說話這一點看,還不免有所欠缺。他們說了張兒、李兒、貓兒、兔子的話,自己的話卻是沒有機會說,這是一。他們單在國語科裏練習說話,或者會想這是專屬於國語科的事,而不是平常生活裏的事,這是二。所以我們要盡特意訓練的能事,從範圍上講,應當不限於兒童文學,不限於國語一科,而要普及到各科,在各科裏都認為重要的項目,並且還要推廣到課時以外。次從方法上講,不是隻叫兒童開口去說,要為他們特地設計,怎樣給與暗示,怎樣加以指導,務在達到真個練習說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