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鑒賞座談會
舊曆清明節是美術展覽會最末的一日,天氣很好。樂華清晨從工廠裏放假回家,就匆匆地跑到會場裏去了。回來的時候,背後跟著一大批客人,大文、誌青、錦華、慧修,還有振宇、複初。同學們多時不看見樂華了,今日難得在會場中碰到,談談說說,不願就散,於是不知不覺齊到了樂華家裏。
樂華家自樂華入工廠後,一年以來,罕有學校青年來往。今日突然到了這許多青年客人,枚叔夫婦都非常高興,款待得很殷勤。
吃飯的時候,大家從枚叔口中得到許多報上尚未發表過的美術展覽的消息與批評,其中關於李先生的《母親》的好評,更使大家感到興味。《母親》就成了賓主間的話題。
“我昨天也去看過了,李先生這幅《母親》畫得真好!真能表現出中國做母親的辛苦。”枚叔夫人出來衝茶,聽見大家在談起《母親》,就加入說。
“你本身就是一幅《母親》畫啊!”枚叔苦笑著對夫人說,同時又把眼光向大家看。
大家聽了這話都深深地有所感觸,可是沒有人能說什麼。枚叔摸出表來一看:
“我要到報館裏去了,有許多展覽會特刊的稿件待整理呢。——樂華,你留他們多坐一會吧。”說著匆匆地管自走了。
樂華讓客人到父親書室裏坐。談了一會,話題仍移到展覽會上去了。
“我們應該另找一個題目來談談,老是浮浮泛泛地談展覽會有什麼意義呢?”錦華說。
“讚成,讚成!前次樂華回來時,我們不是在大文家裏對於‘語調’的題目,談出許多有意義的話來嗎?今日也來限定題目吧。讓我來提出一個題目,‘鑒賞’,不論是關於繪畫的或文章的,大家來談談鑒賞的意見、方法或經驗,好不好?”誌青說。
“好!好!”大家差不多齊聲這樣說。
“我是提出題目的人,由我來開場吧。近來雜誌上座談會很流行,這裏一共有七個人,每人自由地發表意見,將來記錄出來,也就是一個座談會了。”誌青這樣開始說。“‘鑒賞’二字,粗略地解釋起來隻是一個‘看’字。真的,所謂鑒賞,除音樂外,離不掉‘看’的動作。看文章,看繪畫,看風景,都是‘看’。鑒賞的‘鑒’字,就是‘看’字的同義語。不過同是一個看的動作,有種種不同的程度,和‘看’字相似的字,從來有‘見’‘視’‘觀’三個,這三個字,如果查起字典來,都是‘看’的意思,其實程度各各不同。‘見’隻是見到,看見,並無別的複雜的心理作用可言,‘視’就比較複雜了,‘視’不但見到,看見,還含有查察的分子,醫生看病叫‘診視’,調查某地方的情形叫‘視察’,凡是與‘視’字合成的辭,差不多都有查察的意義。‘觀’字更複雜,與‘觀’字合成的辭,意義都不簡單,如‘觀念’、‘觀感’、‘人生觀’、‘宇宙觀’之類,都是難下簡括的注解的。同是一個看,有‘見’‘視’‘觀’三個階段,我們看到別人的一篇文章或是一幅畫是‘見’,這時隻知道某人曾作過這麼一篇文章或一幅畫,其中曾寫著什麼而已。對於這一篇文章或一幅畫去辨別它的結構、主旨等等是‘視’,比‘見’進了一步了。再進一步,身入其境地用了整個的心去和它相對,是‘觀’。‘見’隻是感覺器官上的事,‘視’是知識思辨上的事,‘觀’是整個的心理活動。不論看文章或看繪畫,要到了‘觀’的境界,才夠得上稱鑒賞。‘觀’是真實的受用,文章或繪畫的真滋味,要‘觀’了才能親切領略。用吃東西來做譬喻,‘觀’是咀嚼細嚐,‘見’和‘視’隻是食物初入口的狀態而已。鑒賞是心理上的事情,本來難以用言語表達,我的話又說得很空泛,也許大家已覺得厭倦了吧。”誌青這樣結束了他的話。
大家聽了誌青的話,覺得新鮮警策,都表示佩服。各人正在自己搜尋談話的資料,室中寂然了一會,第二個開口的是大文。
“誌青方才把‘看’字加以分析,用一個‘觀’字來說明鑒賞的意義。讓我也來用一個字談談鑒賞。我在一本書上讀過《美感與實用》的文字,大旨說:藝術與實用之間須保有著相當的距離;一把好的茶壺,可以盛茶,但目的不止於盛茶;一封寫得很好的書信,可以傳情達意,但目的決不止於傳情達意。美的一種條件是餘裕。這話原是就創作上說的,我覺得在鑒賞上也可應用。”
大文說到這裏,向書室中看了一會,既而走到枚叔的案旁,在案頭上很熟悉地取過一個墨盒來指給大家看道:
“這墨盒蓋上刻著山水畫,不是寫著‘枚叔先生清玩’一行字嗎?‘玩’字很有意味,我以為可以說明鑒賞的態度。鑒賞有時也稱‘玩賞’或‘玩味’,可以說‘玩’就是‘鑒賞’。‘玩’字在習慣上常被人輕視,提起玩,都覺得有些不正經。其實,玩是再正經沒有的,我們玩球玩棋的時候,不是忘了一切,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裏麵的嗎?對於文章繪畫要做到‘玩’的地步,並不容易。單就文章說吧,一篇好的文章,或一本好的小說,非到全體內容前後關係明了以後,決不能‘玩’。我們進中學校以來,已讀過不少篇數的文章、許多本數的書了,自己覺得能夠玩的實在不多。大都隻是囫圇吞棗,詩不能反複地去吟,詞不能低回地去誦,文不能暢適地去讀,小說不能耐心地去細看。這很可惜。我近來在試行一種工作,從讀過的文章中把自己所歡喜的抄在一本小冊子裏,短篇的如詩詞之類全抄,長篇的隻選抄一節或幾句,帶在身邊,無事時獨自讀著背著玩,隨時覺有新意味可以發見呢。——喏,這就是。”大文說時,從衣袋中取出一本很精致的小手冊來給大家看。
那本小手冊寫得很工整,所抄的文章並不多,尚留一大半空頁。諸人匆匆翻過一下,就還給大文。錦華接上來說道:
“誌青所講的是鑒賞的意義,大文所講的是鑒賞的態度,現在我來換一個方麵,談談我自己幼稚的經驗吧。我於讀文章的時候,常把我自己放入所讀的文章中去,兩相比較。一壁讀一壁在心中自問:‘如果叫我來寫將怎樣?’對於句中的一個字這樣問,對於一句的構造和說法這樣問,對於句與句的關係這樣問,對於整篇文章的立意布局等也這樣問。經過這樣自問,文章的好壞就顯出來了。那些和我寫法相等的,我也能寫,是平常的東西;寫法比我好的就值得注意。我心中早有此意見或感想,可是寫不出來,現在卻由作者替我寫出了,這時候我就覺得一種愉快。我們平常所謂‘欣賞’者,大概就是這愉快的心情吧。文章之中,盡有寫法與我全然不同,或在我看去不該如此寫,讀去覺得有些與我格格不相入的。我對於這種文章,如果當時未曾發見它的錯處,常自己反省,暫時不加判斷,留待將來再讀。我以為鑒賞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鳴作用,讀者的程度如果和作者相差太遠了,鑒賞的作用就無從成立。這就是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我有一部《唐詩三百首》,在中學一年級的時代隨讀隨圈,曾把認為好的句子用雙圈標出,普通的句子隻加單圈,這次春假無事,偶然取出來重看,就自己覺得好笑起來了。覺得有些加雙圈的地方並不好,有許多好的句子,當時卻不知道它的好處,隻加著單圈呢。也許再過幾年見解會更不同吧。我想,鑒賞的本體是‘我’,我們應把這‘我’來努力修養鍛煉才好。這是我近來才想到的一點。”
錦華把自己的意見說畢,用手臂去觸動坐在她旁邊的慧修,意思是叫慧修接說下去。其餘諸人也都向慧修看。
“有許多好的意思已被你們說完了,叫我再來說些什麼呢?”慧修略作沉思,既而又說道:“我來講鑒賞的預備知識吧。鑒賞本來是知解以上的事情,但是不可沒有預備知識。一首好詩或一首好詞,大概都有它的本事與曆史事實,我們如果不知道它的本事與曆史事實,往往不能充分領會到它的好處。例如曹子建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首詩意義不晦,在不知道他們兄弟相殘的曆史事實的人看了,也許也會感到趣味,但是若能知道這曆史事實,當然更有味了。辛棄疾的那首起句‘鬱孤台下清江水’的《菩薩蠻》詞,題目隻作《書江西造口壁》,如果我們不知道宋室南渡的變亂及造口的位置,讀去會有什麼趣味呢?韓愈的《原道》,我未入中學時,父親已教我讀過,當時莫名其妙。入中學後,從曆史課裏知道了唐代思想界的大概與韓愈的傳略,回頭再去重讀那篇《原道》,就覺得句句有意味了。對於一篇作品,如果要好好地鑒賞,預備知識是必要的。作者的生平,作品的緣起,以及其他種種與這作品有關聯的事件,最好能先知道一些,至少也該臨時去翻檢或詢問別人。這種知識本身原不是鑒賞,卻能作我們鑒賞上的幫助,不可輕視的。”
“話越說越切實了。後麵講話的頗不容易呢。”樂華聽慧修講畢,這樣說。
許多人都看著樂華,待他講下去。
“今日我是主人,當然排在最末一個。請振宇、複初先講吧。振宇,你先來。”樂華說。
“我想就‘想象’二字來說幾句話。”振宇說。“方才錦華說,鑒賞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鳴作用,這話很對,作者與我們不相識,大多數是古人,不會來和我們共鳴,所謂共鳴,無非是我們自己要去和作者共鳴罷了。作者在作品中所描寫的,有些是生活經驗,有些是想象所得。我們的生活經驗與作者不同,不能一一從生活經驗去領會作品,所靠的大半是想象。對於作者的想象的記錄固然要用想象去領略,對於作者的生活經驗的記錄也隻好用想象去領略。文章是無形的東西,隻是白紙上的黑字,我們讀了這白紙上的黑字,所以會感到悲歡,覺得人物如畫者,全是想象的結果。作者把經驗或想象所得的具體的事物翻譯成白紙上的黑字,我們讀者卻要倒翻過去,把白紙上的黑字再依舊翻譯為具體的事物。這工作完全要靠想象來幫助。譬如說吧,‘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好句子,但這八個字的所以好,並非白紙上寫著的這八個字特有好處,乃是它所表托的景色好的緣故。我們讀這八個字的時候,如果同時不在頭腦裏描出它所表托的景色,就根本不會感到它的好處了。想象是鑒賞的重要條件,想象力不發達,鑒賞力也無法使之發達的。這是我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