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聽了振宇的話點頭,同時又都把眼光移向複初。複初笑著說道:
“我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隻好來做反麵文章了。方才諸位的話都是對好的文章說的,說好文章應該怎樣去鑒賞。我現在想反一個轉身,來談談壞的文章的鑒賞。”
複初這幾句開場白,使大家露出驚訝的神色。談話開始以來的一室中平板的空氣,突為一變。
“壞的文章值得鑒賞嗎?諸位也許會懷疑吧。我以為好與壞是事物的兩方麵,無論從哪一方麵著眼,結果都一樣。知道什麼東西不好,就知道什麼是好東西了,我們讀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如果能一一指摘出它的毛病,等於讀一篇好文章能一一領會它的好處。並且,實際上真正好的文章,自古以來就不多,我們日常所見到的往往都是有些毛病的文章。猶如人的相貌一樣,我們一生之中難得見到絕代的美人或美男子,日常所碰見的都是些普通的人物,不是鼻子太低就是眉毛太濃,或是眼睛旁有個小疤點。如果我們定要遇到好的才去鑒賞,不是機會就很少了嗎?我近來常從壞的文章中試煉自己的鑒賞力,什麼報紙上的評論咧,街上粘貼著的標語咧,都留意。我這見解,是讀了《中學生》雜誌中的《文章病院》以後才發生的。我想,日日與病人接觸的醫生才是真正知道健康的人,一味從健康上著眼,健康的意義反會茫然吧。”
複初的話引得大家都笑了。
“樂華,現在輪到你了。”誌青對樂華說,似乎已期待得很久的樣子。其餘的諸人也都向樂華看。
“我是個工人,配講些什麼?鑒賞原是我所向來留意的,自入工廠以來,苦於沒有閑暇讀書。我現在偷閑在讀的隻是詩話文話一類的東西。詩話文話是前人鑒賞所得的記錄,它會告訴我們某幾句詩某幾句文的好處所在。我們可由它間接地得到鑒賞的指示。我是工人,要一一直接去讀名作,去自己鑒賞,是無望的了,隻好利用前人所做的詩話文話之類來補救這缺陷。這種書的體裁是一條一條的隨筆,每條都很簡短,而且逐條獨立;分條看和接連看都可以。像我這種讀書無一定時間的人,讀這種書再適當沒有了。不過這究竟是別人的鑒賞的結果,常常有許多不合我的意見的地方……”
枚叔走進書室來,樂華的話突然被打斷了。
“我到報館裏去了半天,你們還在談嗎?談的是什麼?”枚叔問。
“我們在談文章的鑒賞。”樂華回答。
“真清閑!好題目哩。不要大家變成書呆子!喏!你們看看!”
枚叔把卷在手中的本日上海報攤開,指著核桃樣大字的標題給大家看,那標題是“華北情勢危在旦夕”。
以上兩篇刊《中學生》雜誌45號(1934年5月1日)。
三十一
風格的研究
已是榴花照眼的時節了。大氣中充滿著溫暖,使人卸去了夾衣,隻穿著單衫,四肢百骸都感到輕鬆舒適的快感。這一天是星期日,大文早上起來,並不見誰來找他閑談,也沒有預期的約會,便展開當天的報紙來看。看報紙總引起迫切的焦慮,這樣的世界大勢,這樣的政治局麵,這樣的自國同胞,中國的出路在哪裏呢?盡想盡想,不免陷入於茫然的惆悵。直到母親喚他用早餐,大文才截斷了他的沉思。
早餐過後,他預備做功課了。坐在椅子裏,書桌上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吸引住他的注意。這是唐朝司空圖的《詩品》,他依從了王先生的指點,昨晚上從父親的書箱裏檢出來的。他記起王先生對一班同學說的話:
“研究文章的風格,司空圖的《詩品》不妨找來一看。《詩品》講的是詩,分為二十四品,就是說好詩不出那二十四種境界,也就是二十四種風格。但並不限於詩,鑒賞文章也可以用作參證的。”
昨晚上他已曾約略翻過,知道這書用的是四言韻語的體裁,每品十二語。此刻從頭循誦,覺得那些語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好像障著一重霧翳似的。可是讀到第三品“纖穠”,他眼前就仿佛展開了一幅鮮明的圖畫。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穀,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他想象這幅圖畫所含有的色彩,絢麗極了,明媚極了;又想象這幅圖畫所攝住的意態,渾成極了,生動極了。如果世間真有這麼一種境界,涉足其間的人將要應接不暇,終於陶醉了吧。比擬到詩文方麵,這該是富於辭藻而又充滿著生意的那一派吧。他繼續讀下去,讀到“典雅”一品,不禁又抬起頭來凝想。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日可讀。
他覺得這是另一種境界,閑適而淡泊。人處其間,唯有時雨、白雲、修竹、幽鳥、落花、飛瀑為伴,簡直可以忘掉一切。這個初中學生一時間耽於古人的那種隱逸情味,便低聲吟著陶淵明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嘉,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忽然遠遠地送來一陣搖曳的汽笛聲,他才夢醒一般意識到自己,意識到不容隱逸的現時代。順次讀下去讀到“自然”一品,他又仿佛頗有所悟。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他想寫作詩、文而能“俯拾即是”,不去強求,不講做作,那就是所謂“有什麼說什麼”,“愛怎麼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真達到“自然”的極點了。這又與漫無節製,信筆亂揮不同。一方麵“俯拾即是”,一方麵卻又“著手成春”,隻因為工夫已經成熟,在無所容心之間,自能應節合拍的緣故。所以一篇完成,就像花一般開得異常美好,節令一般來得異常適合。花開和節令遷流,看來都是自然不過的事,然而雨露的滋潤,土壤的營養,日月的推移,氣候的轉換,中間費卻造物的幾許匠心啊。這便是“真與不奪”;換句話說,必須內裏充實,作起詩文來才能“俯拾即是”,才能“著手成春”。如果內裏並不充實,也想信口開河,提筆亂揮,取得“自然”的美名,結果必然不成東西,徒然使自己後悔,供人家嘲笑;這便是“強得易貧”了。
他把這一點心得玩味了一會,眼光重又注射到書頁上。對於“含蓄”一品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精神”一品的“明漪絕底,奇花初胎”;“疏野”一品的“倘然適意,豈必有為”;“清奇”一品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委曲”一品的“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形容”一品的“風雲變態,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他都能深深地領會。他好似神遊於文藝的展覽會,那些展覽品完全脫去形跡,各標精神,使他不得不驚歎於文藝界的博大和繁富。他想起現代一班作家的作品:朱自清的稱得起“縝密”,豐子愷的可以說“自然”,茅盾的不愧為“洗煉”,魯迅的應號作“勁健”。他又想起古昔文學家的作品:同樣是詞,而蘇、辛的與溫飛卿的不同,蘇、辛的“豪放”而溫飛卿的“綺麗”;同樣是散文,而司馬遷的與陶淵明的不同,司馬遷的“渾雄”而陶淵明的“衝淡”。如果把讀過的一些散文、詩、詞,逐一給它們比擬,這近於什麼風格,那近於什麼風格,倒也是有味的事情呢。但是他隨即想到司空圖的二十四品實在也未嚐不可增多,不然,何以王先生又曾提及還有人作《續詩品》及《補詩品》呢?既可以增補,當然也不妨減少或者合並。可見二十四品並非絕對的標準,又何能據此來衡量一切的作品?況且,王先生提出的題目原是很寬廣的,隻說“對於文章的風格作一點研究,寫一篇筆記”罷了,並不曾教大家去判別讀過的文篇的風格呀。
他這樣想著,便放下《詩品》,另取一份油印的選文在手。這是姚姬傳的《複魯絮非書》,王先生發給大家作為參考材料的。書中說道: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唯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穀,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他看到這裏,眼光便離開紙麵,凝視著照在牆上的晴明的陽光,頭腦裏卻在細細思量。他以為開頭幾句話實在有點弄玄虛,什麼“天地之道”,什麼“天地之精英”,什麼“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都近乎方士的派頭。可是以下的話就說得非常親切有味;標明文章的風格,全用景物或者事態來作比喻,所以能給與人家一種具體的印象,使人家從霆、雷、長風等等認識陽與剛之美,從初日、清風、雲、霞等等認識陰與柔之美。這個方法正與《詩品》相同,《詩品》也是借用種種景物或者事態來顯示詩的各種風格的。所不同者,《詩品》把風格分得很繁多,多到二十四品,而姚姬傳這封書信裏,卻分得很簡單,止有陽與剛、陰與柔兩大類。與其繁多而有瑣碎、重複、缺漏的毛病,倒不如簡單而能包舉一切來得妥當了。他試自尋味,在讀過的文篇裏,哪一篇具有陽與剛之美?一時間竟指說不定,似乎這篇也不是,那篇也不是。他又換個題目自問,哪一篇具有陰與柔之美?那就覺得這篇也是,那篇也是了。他不禁疑怪起來,為什麼讀過的文篇差不多都具有陰與柔之美呢?他繼續看姚姬傳的這封書信,直到完篇,也不再有什麼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