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心鞭策著他,使他急切地取起另一份印發的參考材料來看。那是從曾國藩的《求闕齋日記》節抄下來的:
吾嚐取姚姬傳先生之說,文章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
文章陽剛之美莫要於慎、湧、直、怪四字,陰柔之美莫要於優、茹、遠、潔四字。惜餘知其意而不能竟其學。
嚐慕古文境之美者約有八言:陽剛之美日雄、直、怪、麗;陰柔之美日茹、遠、潔、適。蓄之數年,而餘未能發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誌。是夜將此八言者各作十六字讚之,至次日辰刻作畢。附錄如下:
雄 劃然軒昂,盡棄故常;跌宕頓挫,捫之有芒。
直 黃河千曲,其體仍直;山勢如龍,轉換無跡。
怪 奇趣橫生,人駭鬼眩;《易》《玄》《山經》,張、韓互見。
麗 青春大澤,萬卉初葩;《詩》《騷》之韻,班、揚之華。
茹 眾義輻湊,吞多吐少;幽獨咀含,不求共曉。
遠 九天俯視,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潔 冗意陳言,纇字盡刪;慎爾褒貶,神人共監。
適 心境兩閑,無營無待;柳記歐跋,得大自在。
他看罷這幾則簡短的劄記,覺得也與《詩品》和姚姬傳的說法沒有什麼兩樣;他們都是憑著主觀的觀感,見到文章風格有怎樣的幾種,便選用一些字眼來作標題罷了。他又自問:陽剛、陰柔之說為什麼似乎可以包舉一切?《詩品》分為“二十四品”,曾國藩分為“八言”,為什麼反而覺得不很清醒呢?他突然想起H市郊外美國教會新建築的一座宮殿式的教堂來了。粗大的石柱,直長的門窗,高高聳起的飛簷,那是陽剛之美。如果將這座教堂和水榭、回廊、花院、草舍對比,那麼後者都是陰柔之美。他又將幾個同學的體態來對比,胡複初那樣長和胖,是陽剛之美,錦華和慧修那樣愛嬌,當然是陰柔之美。更想到曾經入目的一些書畫,以及曾經聽過的一些音樂,差不多都可以主觀地給它們一個批判,不是陽剛,便是陰柔。他於是恍然省悟:陽剛、陰柔之說似乎可以包舉一切,其原因就在於它的籠統。用了籠統的概念,主觀地對付一切,自然無施不可。而其實呢,陽剛、陰柔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界限;如果把美國的摩天樓和那座宮殿式的教堂對比,說不定又會覺得教堂是陰柔之美了。對於同一篇文章、同一件藝術品乃至同一個人物,一個人認為陽剛之美,而另一個人卻認為陰柔之美:這樣的事情也許會有吧。他相信這樣的事情一定會有。不然,他剛才衡量讀過的文篇,為什麼覺得篇篇近乎陰柔之美呢?篇篇近乎陰柔之美,就由於他對於陰柔這個概念比較體會得深啊。他又想如果用了《詩品》的二十四個品目或者曾國藩的“雄、直”等等八個字,叫幾個人去衡量同一篇文章,判定的結果更不會完全相同。各人體會那些品目先就不能一致,鑒賞一篇文章又各本各的素養,各依各的心思,判定的結果不會完全相同是當然的。他才知道,朱自清“縝密”哩,豐子愷“自然”哩,茅盾“洗煉”哩,魯迅“勁健”哩,蘇、辛“豪放”哩,溫飛卿“綺麗”哩,司馬遷“渾雄”哩,陶淵明“衝淡”哩,這些隻是他一個人的主觀罷了;如果叫另一個人去品評這些作家作品的風格,說不定會全不相同,可是也言之成理呢。
王先生指定的參考材料還有一本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大文站起來斟了半杯茶喝罷,重又坐到椅子裏,便展開這本洋裝金脊的書冊。王先生吩咐大家看的是這部書的第十一篇,篇目是《語文的體類》。他說,所謂“體類”,含義和風格實在差不多。大文看書上說:
體性上的分類,約可分為四組八種如下:
(1)組——由內容和形式的比例,分為簡約,繁豐;
(2)組——由氣象的剛強與柔和,分為剛健,柔婉;
(3)組——由於話裏辭藻的多少,分為平淡,絢爛;
(4)組——由於檢點工夫的多少,分為謹嚴,疏放。
下麵給每一體舉一篇文章作例子,例子之前都有簡要的說明。
簡約體是力求言辭簡潔扼要的辭體。
繁豐體是並不節約辭句,任意衍說,說至無可再說而後止的辭體。
剛健是剛強、雄偉的文體;柔婉是柔和、優美的文體。
平淡與絢爛的區別是由話裏所用辭藻的多少而來。少用辭藻,務求清真的,便是平淡體;盡用辭藻,力求富麗的,便是絢爛體。
疏放體是起稿之時,純循自然,不加雕琢,不論粗細,隨意寫說的語文;謹嚴體則是從頭至尾,嚴嚴謹謹,細心檢點而成的辭體。大文把作例的八篇文章循誦一過,再細細辨認這四組八種的風格,就覺得這書的分類雖然也是用形容詞來作類名,但是它分為四組,就有一種好處,這見得每組的成立是各有各的條件的。這些條件都是客觀的,如內容和形式的比例,話裏辭藻的多少,檢點工夫的多少,都是誰也可以指說出來的;隻有氣象的剛強與柔和,同所謂“陽剛”、“陰柔”,以及“渾雄”、“高古”、“勁健”、“豪放”等等相近,似乎是主觀的評判;然而,如果把“氣象”兩個字往著實一方麵去體會,認為“意境”、“語調”等等的總和,那就也是客觀的條件了。大文剛才看了一遍《詩品》;又揣摩了一番陽剛、陰柔,心意中含含糊糊地,好像有所理解,卻是不著邊際。此刻他才真個明了,要判別許多篇文章的風格,原來不必憑主觀的觀感,隻須從文章的本身上檢點客觀的條件就是了。這是今人的見解勝於古人處;古人把文章看做了不得的東西,仿佛其中含有好多的神秘性,所以說來說去總帶點玄味;今人把文章看做人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研究文章慣用分析、歸納、說明的方法,其結果當然簡單而明顯。得為今人是何等的幸運啊!大文這樣想著,眉目間便浮起一層樂生的笑意。
一會兒,他拿起一枝鉛筆,在一張白紙上記上“取材的範圍”五個字。他從八種風格推想開去,覺得許多作家執筆作文,他們取材往往不知不覺偏注在某一個範圍裏,或者議論時事,或者摹寫山水,或者敘往古的史跡,或者記身邊的瑣事。這由於許多作家所營的生活、所處的環境各不相同,因而心意所注的範圍也就各不相同。一個生於安樂的作家不知道人間有饑寒困苦的事,他的文章自然不會涉及饑寒困苦;但是一個沉溺在饑寒困苦中間的作家,他不但能寫饑寒困苦的事象,他更能剖析饑寒困苦的所以然。一個拘守一隅的作家所見無非家庭、裏巷,他的文章自然不會涉及山嶽的偉大,河海的浩瀚;但是一個習於行旅的作家,他不但能寫山嶽、河海的形態,他更能由山嶽、河海的影響,解悟人生的意義。取材的範圍不同,文章的風格也從而各異了。
他又記上“作者的品性”五個字。他想人的品性是千差萬殊的,有些人溫和,有些人急躁,有些人寬大,有些人褊狹,在同一品目之中又有程度深淺的分別。品性溫和的作家即使在震怒的時候也寫不出十分刻厲的文章,猶之品性急躁的作家即使在暇豫的時候也寫不出十分閑適的文章。可見作者的品性也是規定文章風格的一個條件。
他又記上“作者的語言習慣”七個字。他想一個人從小學習語言,一方麵固然得到了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種技能,而另一方麵不能不受環境的限製,學會了這一套,就疏遠了那一套。因此,語調的差異和詞彙的不同,精密說起來,差不多每兩個人之間就存在的。同樣一個意思,叫兩個人說出來未必會是同樣的一句話,也許一個人說得很簡單,以為這就夠了,而另一個人卻說得很嚕蘇,以為非如此不可:這是各人的語言習慣不同的緣故。讀文章、看書又各有機緣和偏好,偶然接觸某種作品,不知不覺受了它的影響,這是尋常的事;特別偏好某種作品,心悅誠服受了它的影響,更是當然的事。各個作家憑了各自的語言習慣以及從別人的作品裏受到的影響,提起筆來寫作文章,他們的風格就分道揚鑣了。
他又記上“寫作的習慣”五個字。他看許多同學作文,有些人信手寫來,意盡而止,也不再加工修改;有些人下筆很慢,句斟字酌,似乎不放心的樣子,等得完了篇,還要仔細修改,塗去了一部分,又加上了一部分。這是各人寫作的習慣不同之故,成績的優劣卻並不純在這上邊區分。信手寫來的未必定是潦草的東西,而斟酌再四的未必定是完美的作品。可是,就風格說,便有顯然的不同了,如《修辭學發凡》上所說,前者是疏放的,而後者是謹嚴的。
他看看寫在紙上的幾個綱領,覺得自己對於文章的風格已有了一點知識。他相信風格存在於作品的本身,形成一種風格自有客觀的條件。鑒賞一篇文章,如果依著客觀的條件去推求,便會見到它的風格的真際。如果不走這一條路,單憑主觀的觀感來下評判,那就迷離惝恍,隻能在帶著玄味的一些形容詞中間繞圈子罷了。他就想把這一點意見寫成一篇筆記;又自嫌還缺少具體的例證,須得找幾個作家、幾篇作品來檢點一番,如果證明所想的不錯,寫成筆記才可以放心。他想這一步工夫且待下午再做吧,便欣然站了起來。
日影差不多移正了。他聞到一陣新熟的午飯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