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介紹《經典常談》

朱自清先生的這部書是一些古書的“提要”。他把這些書稱為“經典”,意思是曆來受教育的人常讀的書;並不限於“經部”。曆來受教育的人常讀的書,現代受教育的人雖不必照樣全讀,但多少總該接觸一點兒,知道那些書是什麼東西。朱先生稱這種工夫為“經典訓練”;序文裏說,“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這個話很通達。我們生在這麼一個文化環境之中,如果不知道一些記錄文化的書,就像無根之草無源之水似的,難望發榮滋長,流長波闊。從這個觀點,無論學理科工科的人都該受經典訓練;而普通教育中高中的階段必須接觸經典,也有了充分的理由。以前受教育的人專受經典訓練,可是大多數人的目標並不如前所說;他們認為這是利祿之途,受了經典訓練才可以應考,取功名。隻有少數明達之士,明白“學以為己”的道理,努力鑽研,著眼在文化方麵。現在很有些嚷嚷的人,叫人讀經典,為什麼要讀,他們可說不上來。在現代,經典已經不是利祿之途,我們當然不必走以前大多數人的途徑;如果漫無目標的讀著,費時費力,幹這不自覺解的工作,又何苦來?唯有明白覺解,著眼在文化方麵,受經典訓練才有意義。有一句流行的話,叫做“了解固有文化”。接觸經典就為的了解固有文化。不過了解不是囫圇吞棗的辦法能夠得到的,我們眼見有許多老先生,他們把一些舊籍讀得爛熟,某一句在某篇第幾行都說得出,可是問他們什麼是固有文化,不是回答你一套因襲的偏見,就是什麼也回答不出;這不能算了解,隻能算做了個活書櫥。必須弄清楚什麼是什麼,不增不減,不偏不誣,才算了解。現代人接觸經典,必須得到這樣的了解;否則還是不要接觸的好——把頭腦攪胡塗了,把思想拘束住了,所以說還是不要接觸的好。無奈要從經典得到這樣的了解真也不容易。語言文字版本校勘方麵有問題,就難作確切的解釋。古人著書自有古人的派頭,與現代作者大不一樣,要從其中鉤稽要旨,看出條理,也非倉卒可辦。尤其是曆代人大多寶愛經典,因寶愛而生莫名其妙的崇敬,闡說發揮,又喜歡給加上主觀的見解;我們要把這些一一檢別,去掉後人的附加成分,還它個原來的麵目,是一種非常艱巨的工作。說老實話,一個人如果沒有方法,不經指導,即使一輩子鑽在圖書館裏,也未必能對固有文化真有點兒了解。何況所有受教育的人,怎能夠為要了解固有文化,一輩子鑽在圖書館裏?所以,為一般人著想,一部“提要”的書,說明經典是什麼,不增不減,不偏不誣,是需要的。作專門研究的人當然不需要,可是普通人有了這個,就可以知道某書是什麼,直到現在為止,對它的研究已經到了如何程度;從而接觸某書,就不至於走入歧途,或者茫無所得。朱先生的《經典常談》就是這樣的一部書。

傳統的經學家子學家及至文學家不肯寫這樣的書,也寫不來這樣的書:因為他們專弄某一方麵,往往把這一方麵看得特別了不起,喜歡說得過了分寸,這在要知道這一點兒固有文化的人並不需要。例如皮錫瑞的《經學曆史》裏說:“讀孔子所作之經,當知孔子作六經之旨。孔子有帝王之德而無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不行,退而刪定六經,以教萬世。其微言大義實可為萬世之準則。後之為人君者,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國;所謂‘循之則治,違之則亂’。後之為士大夫者,亦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身,所謂‘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萬世之公言,非一人之私論也。孔子之教何在?即在所作六經之內。故孔子為萬世師表,六經即萬世教科書。”別的且不說,如果遵從皮氏這個話,我們非注定做“今文家”不可。可是要了解固有文化,卻須超越了“今文家”“古文家”的界限,才更近於真際。有人不喜歡把專家治學者和普通人知道一些的途徑混為一談,以為不這樣就無由知道;其實了解固有文化也不消這麼麻煩,專家研究是一回事,普通人知道一些又是一回事。例如呂思勉的《經子解題》裏說:“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於差謬。能注重客觀則反是。大抵時代相近,則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與後人同出揣度,亦恒較後人為確。況於師友傳述,或出親聞;遺物未湮,可資目驗者乎。此讀書之所以重‘古據’也。宋人之經學,原亦有其所長;然憑臆相爭,是非難定。自此入手,不免有失漫汗。故治經當從漢人之書入。此則治學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惡也。治漢學者,於今古文家數,必須分清。漢人學問,最重師法。各守專門,絲毫不容假借。凡古事傳至今日者,率多東鱗西爪之談。掇拾叢殘,往往苦其亂絲無緒;然苟能深知其學術派別,殆無不可整理成兩組者。夫能整理之成兩組,則紛然淆亂之說,不啻皆有線索可尋。且有時一說也,主張之者隻一二人;又一說也,主張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證多而彌繁矣。然苟能知其派別,即可以知其轉輾祖述;仍出一師。不過一造之說,傳者較多,一造之說,傳者較少耳。凡此等處,亦必分清家數,乃不至於聽熒也。”這兒注重客觀,尋求本義,確是很有用的法門;但說必須治了漢學方始懂得經,這豈是人人能夠辦到的事?要使高中學生這麼做,尤其擔負不了。所以《經學曆史》《經子解題》等書,作者雖然抱著“金針度人”的熱誠,僅對大學文科或者有些用處,在普通要知道一點兒固有文化的人,實嫌求之過狹或過繁。普通人隻有這麼一種指導,不管什麼今文古文,不管什麼漢學宋學,但把一些已經或者幾乎成為定論的東西,簡明扼要的,化而為常識的敘述出來。看了這種敘述,再去接觸經典,就可以省卻許多冥行盲索的工夫,而對固有文化就有了了解,且不會了解在歪裏;如果要進而深求,即將此作為入門的第一步,也就沒有“擇術不正”之嫌。作這種指導,即使自己是個專家,必須脫去個人的偏好與學術的架子,隻站在普通人的立場說話;對於所謂經典,指說固不須引經據典,但必須語語有據,而且是可靠的據;態度自然愈客觀愈好,但必須充滿“了解的同情”。朱先生這部書似乎能夠做到了這些,所以是值得稱讚的成績。

書分十三篇:一、《說字解字》,二、《周易》,三、《尚書》,四、《詩經》,五、三“禮”,六、《春秋》三傳(《國語》附),七、“四書”,八、《戰國策》,九、《史記》《漢書》,十、諸子,十一、辭賦,十二、詩,十三、文。前麵十一篇都以書為主,末後兩篇卻隻敘述源流,因為書太多了,沒法詳說,而且關於這兩類書沒有多大問題,也不需詳說。他的敘說,一句話包括,在於“還它個本來麵目”。試從第一篇中舉個例子:

東漢和帝時,有個許慎,作了一部《說文解字》。這是一部劃時代的書。經典和別的書裏的字,他都搜羅在他的書裏,所以有九千字。而且小篆之外,兼收籀文“古文”;“古文”是魯恭王所得孔子宅“壁中書”及張蒼所獻《春秋左傳》的字體,大概是晚周民間的別體字。許氏又分析字形,定出部首,將九千字分屬五百四十部首。書中每字都有說解,用晚周人作的《爾雅》,揚雄的《方言》,以及經典的注文為體例。這部書意在幫助人通讀古書,並非隻供通俗之用,和秦代和西漢的字書是大不相同的。它保存了小篆和一些晚周文字,讓後人可以溯源沿流;現在我們要認識商周文字,探尋漢以來字體演變的軌跡,都得憑這部書。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義也得靠它。……現在有些國文老師喜歡選《說文解字序》給高中同學讀,以為借此可以讓高中同學知道“說文”是什麼樣子的書,但漢朝人的文字既較難讀,講解又未必得法,結果同學們還是不了然“說文”是什麼樣子的書。看朱先生這段文字,簡明扼要,“說文”的作旨、取材、體例、功用都在裏頭了,正是“說文”的本來麵目,現代受教育的人應有的常識。以下又說:“說文”序裏提起出土的古器物,說是書裏也搜羅了古器物銘的文字,便是“古文”的一部分。但是漢代出土的古器物很少;而拓墨的法子到南北朝才有,當時也不會有拓本,那些銘文,許慎能見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他的書裏還隻有秦篆和一些晚周民間書,再古的可以說是沒有。到了宋代,古器物出土的多了,拓本也流行了,那時有了好些金石圖錄考釋的書。“金”是銅器,銅器的銘文稱為金文。銅器裏鍾鼎最是重器,所以也稱為鍾鼎文。這些銘文都是記事的。而宋以來發見的銅器大都是周代所作,所以金文全部是兩周的文字。清代古器物出土的更多,而光緒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九)河南安陽發現了商代的甲骨,尤其是劃時代的。甲是龜的腹甲,骨是牛胛骨,商人鑽灼甲骨,以卜吉凶,卜完了就在上麵刻字紀錄。這稱為甲骨文,又稱為卜辭,是盤庚(約西元前一三○○年)以後的商代文字。這大概是最古的文字了。甲骨文、金文、以及說文裏所謂“古文”,還有籀文,現在都算作古文了,這些大部分是文字統一以前的官書。這是關於古代文字係統的常識,有了這點常識,就會知道“說文”的真價值,而不至於過分看得它了不起,以為古代文字的形聲義盡在於此,隻此一家,不須他求。這部書中,“盡量采擇近人新說”,即此可見一斑。近人並非特別比古人高明,隻因為所據材料比古人多而可靠(也就是呂思勉先生所說的“古據”),方法方麵又比較進步,就有了些發見。這部書收入這些新發見,因為不是學術論著,沒有“注一”“注二”的詳說來曆,仔細案求起來,卻是近人研究這些經典的一篇總結賬。這篇總結賬,正是現代普通人應該知道的常識。

我以為要接觸經典的人,不妨先看一看這一部書,看了之後,某書是什麼,可以有個大概的觀念。再從某書中選取精要的部分來讀(自己沒法選,請教高明些的人指導),或讀全書,當不至於空手而回,一無所得。高中國文教本的材料,一部分取自這些經典,比較可靠的教法,老師應把各種經典的大概指示一番,這部書可以供老師們預備提示時作為參考。

1943年6月9日作。

刊桂林《國文雜誌》2卷2期,署名朱遜。

讀《文言虛字》

說話作文不通,有兩種原因,一是不合邏輯,二是不合語法。一個人思路清楚,說出話來寫出文來都順當有理,又一律依照語言習慣說出,不鬧什麼別扭,他的話與文就是通的了。至於見解不很高明,情感不夠深至,那是由於生活經驗的限製;隻能說他不好,不能說他不通。

這兒撇開邏輯不說,單說語法。大概要熟習一種語法,對於語言中的語法成分該比實義成分多加注意。如煙卷習慣說“一枝”或“一根”,不說“一隻”,若說“一隻”,就是不合語法。但這種實義成分一說就明白,隻要知道說“一隻”不合,自然會改說“一枝”或“一根”。語法成分就沒有這麼簡單。語法成分沒有實義,如單獨一個“雖”、“而”、“嗎”、“呢”等字意義都很空;可是組織在語言裏頭卻表示種種的意義,而且像人身的脈絡似的。人身的脈絡有了阻礙就是病身,語言的語法成分不順條理就根本不成語言,更不用說什麼達意表情了。唯其意義空,必須把握得切實;唯其是語言的脈絡,必須把它的條理弄得清清楚楚。我們應該多加注意,就是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