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3)

我們常常想,供給一般人應用的辭典裏應該包含一種成分,就是把語言中每一個語法成分作為一個條目,多舉一些例句,分析它的用法,再加說明;如“於”“以”“然而”“罷了”等各為一個條目,就若幹例句觀察,看出各有若幹用法,再給說明為什麼這樣用可以,那樣用不成。這對於讀者很有幫助,聽話讀書如有疑惑,取來翻查,不致有誤會,說話作文如有疑惑,也可以在翻查之後決定個不背語法的說法。可惜現在通用的辭典裏沒有這種成分。這兒並不是說辭典裏沒有這些條目;是說在條目之下大多隻做了解釋的工作,一個意義是什麼,另一個意義又是什麼,卻沒有仔細地做分析說明的工作,像前麵所說的。要這麼做,須是語法學家當行;而編輯辭典的人往往隻是注釋家,他們的辭典裏缺少這種成分也就無怪其然。其實,不必撮合在辭典裏頭,單把語法成分分析說明,也就是一種非常有用的著作。劉淇的《助字辨略》,王引之的《經傳釋詞》,楊樹達的《詞詮》,裴學海的《古書虛字集釋》,都屬於這一類。可是這幾種著作有兩個共通之點:一是偏重古語的語法成分;二是解釋考證多,辨析說明少。為此,對少數閱讀古籍的人見得有用,一般人卻未必要利用,而且未必能利用。呂叔湘先生這本《文言虛字》也屬於這一類,卻跟前麵說的幾種著作有不同處:第一,講的雖也是古語的語法成分,但沒有“古”到秦漢以前,隻以所謂“普通文言”為範圍;第二,完全用語法學的觀點來辨析說明,常取現代口語作參照,作比較,特別詳於每個語法成分的各種習見用法。現代人固然不一定要讀秦漢以前的古籍,可是“普通文言”卻不能不通曉,有許多的書都是用“普通文言”寫的;寫作方麵,雖然我們主張不必用古語,但是事實上還有許多人在用,在提倡用,他們用的跟提倡用的就是“普通文言”。“普通文言”雖說“普通”,到底也是古語,不像經常掛在口頭的語言那樣易於熟習。要熟習它,多讀是一法;讀得爛熟,不知不覺之中就懂得了它的條理。不過這樣的懂得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知其所以然,別有一法,就是作語法研究。語法研究好像是專門學者的事情,其實不然,咱們普通人也常常在做零星的研究。外省人初到川省,聽到川省人說“我莫得錢”,“我莫得工夫”,“他沒有來”,“我沒有遇見他”,覺得奇怪,因為外省人說普通話,這些話裏一律說“沒有”,不說什麼“莫得”。奇怪之後,不免留意地聽,考求川省人口中的“莫得”跟“沒有”到底有什麼分別,該怎麼用法。從聽到的許多語言中,條理發見出來了;“莫得”指事物而言,沒有某種事物,就說“莫得”,相當於文言的“無”字;“沒有”指動作而言,沒有某種動作,就說“沒有”,相當於文言的“未”字。普通話不問指事物還是指動作,一律說“沒有”;川省人口中卻分開來。這情形正與文言相同。這樣的考求就是語法研究,研究的結果是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你就能夠解釋為什麼川省人決不說“他莫得來”,“我莫得見他”,你若說川省話,也不會依照普通話的習慣說“我沒有錢”,“我沒有工夫”了。文言跟口語,比起川省話跟普通話來,差別的程度還要大;對於文言的語法成分,要一個個的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實在有一個個的作語法研究的必要;不能說這是語法學者的事情,由語法學者去費心思好了;應該知道誰要想通曉文言,知其所以然,誰就得在這上頭費心思,費心思為的是自己得益,受用。這本《文言虛字》正是引導讀者對“普通文言”的語法成分作語法研究的一種著作,所以我們願意把它介紹給讀者。

這兒請舉一個例子,“之”字的一種用法,讓讀者窺見這本書的一斑。作者先列舉如下的例句: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餘之識君,且二十年。

君子之愛人也,以德。

異哉,此人之教子也!

這些句子裏的“之”字都安在主語和謂語的中間,似乎不是必要的,若作“孤有孔明,猶魚有水。”“餘識君且二十年。”……意義並無改變。然則為什麼要加用“之”字?作者用語法學的觀點說明道:

這裏的“之”字的作用可說是化詞結①(①詞結和下文中的加詞、端詞,都是過去語法書裏的用語。詞結相當於現在說的句子結構。加詞,在連接作用的“之”字上麵的詞,相當於現在說的附加語。端詞,在連接作用的“之”字下麵的詞,相當於現在說的中心詞。)為詞組。詞組指加詞和端詞的配合;詞結指主語和謂語的配合。句子是獨立的詞結,句子裏頭又常常包容一個或多個不獨立的詞結。詞結有主語有謂語,本來具備句子的資格,包含在別的句子裏麵,暫時失去這個資格。加一個“之”字就在形式上確定他的地位,因為詞組不能獨立成句,至少是尋常的句子不取詞組的形式。這是就形式而論。我們還可以從心理上加以說明。“大道行”可以斷句。雖然接著說“則天下為公”,我們就知道“大道行”並不獨立,不如加一“之”字,讓我們從頭就知道句子未完,就期待下文。這樣,句子更覺緊湊。

以上的說明顯然隻適用於前三例。其餘三句原來就隻有一個詞結,何以也加用“之”字呢?這裏是因為“二十年”“以德“異”等詞語本來是附加詞(或稱副詞短語),附加詞隻是謂語的一部分,且在形式上是不重要的部分,現在要重視這些附加詞,所以在主語和動詞之間加一“之”字,化成詞組的形式,做句子的主語,原來的附加詞就升為句子的謂語,占據重要的地位了。咱們看了以上的說明,就可以解釋

人之為學有難易乎?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

這些句子裏的“之”字的作用。同時,如果看見

人愛我,以我能自愛也。

某君至,餘伏案讀書。

我父適昆明,不以車而以飛機。

人皆稱美餘好學。

這些句子,就會覺察這些句子有些生硬,不緊湊,要加用個“之”字(有的再加用個語氣詞),才成合式入調的文言。

取現代口語作參照,作比較,極容易見出文言之所以然,這兒也舉一個例子。作者說明現代口語裏已經不用了的“所”字,就用文白對照的辦法。

(甲)耕田的牛:耕田之牛。

(乙)牛耕的田:牛所耕(之)田。(甲)式“的”變為“之”,(乙)式“的”仍變為“之”,但“牛”與“耕”之間必須再加一“所”字。從白話的立場看,這個“所”字好像多餘似的,但在文言裏,“之”字倒可省,“所”字倒必不可省。因為“之”字既可省,若無“所”字,則“牛耕田”(=牛耕的田)就和“牛耕田”(句子)無分別了。這個對照扼要而且明白,咱們看了就可以懂得“所”字在文言裏的必要;文言說“我讀書”(我讀的書)“我見物”(我看見的東西)既嫌表達不明,又不通行“我讀之書”“我見之物”的說法,怎麼能不用個在這種場合上特具任務的“所”字?同時,咱們也可以懂得現代口語不必用“所”字的所以然;現代口語通行說“我讀的書”“我看見的東西”,自然無須用“所”字了。推想開來,咱們又可以悟出現代人口頭筆頭(指白話的寫作)有時還用著這個“所”字,那隻是文言的殘留,並非非用不可;說“我讀的書”“我看見的東西”,比較說“我所讀的書”“我所看見的東西”,是更普遍的方式。

這本書詳於文言語法成分的各種習見用法,在還須用“普通文言”的今日,這個辦法甚為得要,前麵已經說過。至於別義僻解,索性丟開不談;如“所不與舅氏同心者”“君子所其無逸”的“所”字,“焉作轅田”“自然存焉天地之間”的“焉”字,在《者·所》篇《焉·耳》篇裏都不討論。因為“所”字“焉”字的這種用法,在“普通文言”裏已經沒有了;誰要考求的話,可以去查《經傳釋詞》一類的書。作者這個辦法,我們完全同意。

這本書中討論的隻有二十幾個字,雖然是最重要的二十幾個字,究竟還沒有齊備。作者在序文中說“或當更為續說”,我們希望他從早實踐。另一個希望是對於現代口語的語法成分,作者也來這麼一本書。

1944年4月23日作。

刊《中學生》76期,署名聖陶。

文言的講解

國文課裏讀到文言,就得作一番講解的工夫。或者由同學試講,由教師和其他同學給他訂正(講得全對,當然無需訂正);或者徑由教師講解,同學們隻須坐在那兒聽。兩種方法比較起來,自然前一種來得好。因為讓同學們試講和訂正,同學們先做一番揣摩的工夫,可以增進閱讀的能力。坐在那兒聽固然很省事,不大費什麼心思,可是平時自己閱讀沒有教師在旁邊,就不免要感到無可依傍了。

不妨想一想,為什麼要講解?回答是:因為文言與咱們的口語不一樣。

像有一派心理學者所說,思想的根據是語言,脫離語言就無從思想。就咱們的經驗來考察,這種說法大概是不錯的。咱們坐在那兒悶聲不響,心裏在想心思,轉念頭,的確是在說一串不出聲的語言——朦朧的思想是不清不楚的語言,清澈的思想是有條有理的語言。咱們心裏也有不思不想的時候,那就是心裏不說話的時候。思想所根據的語言當然是從小學會的最熟習的口語。現在咱們想心思,轉念頭,都是在說一串不出聲的口語。這也是作文該寫口語的一個理由。心裏怎樣想就怎樣寫出來,當然最為親切,不但達意,而且傳神傳情。

依此推想,古來人思想所根據的是他們當時的口語,寫下來就是現在咱們所謂文言。咱們說古來人,包括不同時代的人。時代不同,語言也有差異。所以文言這個名詞實在包含著多種的語言。還有須知道的,古來人雖然根據他們當時的口語來思想,待寫下來的時候,為了書寫的方便,把他們的口語簡縮了,這是很尋常的事情;因而文言與他們的口語多少有些出入。還有,後一時代的人也可以學習前一時代的語言,用前一時代的語言來寫文章,或者參用一些前一時代的語言來寫文章(其實就是根據前一時代的語言來思想),而且不限於前一時代,盡可以伸展到以前若幹時代;因而某一時代的文言大都不純粹是某一時代的語言,往往是若幹時代的語言的混合體。還有,文言中間也有並非任何時代的口語,而是一種人工的語言,例如駢體文。駢體文各句的字數那麼整齊,通體全是對偶,又要顧到聲音的平仄:哪一時代的人口頭曾經說過那樣的話?的確,沒有一個時代的人口頭曾經說過那樣的話,那是一種人工的語言。用駢體文來寫作的人,他平時的思想當然也根據他當時的口語,但是他要作駢體文的時候,就得把他的思想加一道轉化的工夫,轉化為根據那種人工的語言來思想,這才寫得成他的駢體文;或者他對於那種人工的語言非常熟習了,像對於他當時的口語一樣,因而也不需要什麼轉化的工夫,他要寫駢體文就可以自然而然的根據那種人工的語言來思想。(這種經驗咱們也有的。咱們寫現代文,自然是根據咱們的口語來思想。但是咱們也可以寫文言;在初學的時候,是加一道轉化的工夫,轉化為根據文言來思想;到了熟習的時候,要寫文言就徑自根據文言來思想了。豈但本國文字,咱們還可以寫外國文呢;在初學的時候,是加一道轉化的工夫,轉化為根據外國語來思想;到了熟習的時候,要寫外國文就徑自根據外國語來思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