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方麵且不多說,這一回單說理解的方麵——理解文言的方麵。咱們是根據現代的語言來思想的,而文言是根據以前若幹時代的混合語言來思想的,(咱們的語言裏當然也混合著以前若幹時代的語言;但是以前語言裏的若幹部分,咱們的語言裏不用了,這是減;以前語言裏所沒有的部分,咱們的語言裏卻產生出來了,這是加;一減一加,這就成為與以前語言不一樣的現代語言。)這其間就有了距離。咱們要徹底地理解文言,須做到與那些文言的作者一樣,能夠根據文言來思想。凡是能夠通暢地閱讀文言的人都已達到了這個境界。他們在閱讀文言的時候,拋開了從小學會的最熟習的口語,仿佛那文言就是他們從小學會的最熟習的語言,他們根據這個來領受作者所表達的一切。但是,初學文言的人就辦不到這一層。他們還沒有習慣根據文言來思想,對著根據文言來思想的文言,隻覺得到處都是別扭似的。消除那些別扭須做一道轉化的工夫。根據咱們的口語是怎麼說的,根據文言就該怎麼說,要一點一滴的問個清楚,搞個明白;反過來,自然也知道根據文言是怎麼說的,根據咱們的口語就該怎麼說。這就是轉化的工夫。轉化的工夫做到了家,口語與文言的距離消失了。遇見文言就可以根據文言來思想來理解,與平時根據口語來思想一樣。其實這時候已經多熟習了一種語言(文言)了,正同熟習了一種外國語相仿。
那轉化的工夫就是講解。講解其實就是翻譯。不過就習慣說,翻譯是指把外國語文化為本國語文,與講解不一樣。但是,現在學校裏測驗學生文言閱讀的程度,往往選一段文言,讓學生“翻譯為口語”。這個“翻譯”顯然就是“講解”。
作外國語文的翻譯,須能夠根據外國語來思想,理解他表達的是什麼,然後在本國語言裏挑選最切當的語言把他表達出來。無所謂“直譯”與“意譯”,翻譯的正當途徑就隻有這麼一條。文言的講解也是如此。
這一回隻說些抽象的話。下一回再舉些具體的例子,繼續談文言的講解。
1947年10月15日作,原題《講解》。
刊《中學生》總193期,署名聖陶。
再談文言的講解
上一回談文言的講解,說了些抽象的話。這一回舉些具體的例子,繼續談文言的講解。
一個字往往有幾個意義。在從前,幾個意義都有人用,到後來,某一個或某幾個意義很少人用了,咱們姑且叫它做“僻義”。如果憑著常義去理解僻義,那必然發生誤會。例如《詩·豳風·七月》中有“八月剝棗”的話,咱們現在常說剝花生,剝瓜子,好似正與“剝棗”同例。但是這個“剝”字並不同於剝花生剝瓜子的“剝”,這個“剝”字是“攴”的假借字,“攴棗”是把棗樹上結著的棗子打下來。又如《詩·小雅·漸漸之石》中有“月離於畢”的話,咱們現在說起來,“離”是離開,“月離於畢”是月亮離開了畢宿(星宿)。但是這個“離”字並不是離開,它的意義正與離開相反,是靠近。“月離於畢”是月亮行近了畢宿。屈原的《離騷》,《史記·屈原傳》中解釋道,“離騷者,猶離憂也。”這兩個“離”字都不是離開,是遭遇,遭遇與靠近是可以相貫的。
文言中常不免有些僻義的字。倒不一定由於作者故意炫奇,要讀者迷胡,大都還是他們熟習了那些僻義,思想中想到了那些字,就用出來了。咱們遇到那些字,若照常義去理解,結果是不理解。欲求理解,就得自己發現那些僻義,多找些例句來歸納,或者查字典,再不然就去請教人家。如果自己研究既怕麻煩,請教人家又嫌羅嗦,不理解的虧還是自己吃的。
文言中有些詞語與現在說法不同。如“犢”字,咱們說“小牛”,“與某某書”的“書”字,咱們說“信”或“書信”。這隻要隨時隨字留意,明白某字現在該怎麼說,從而熟習那些字,直到不用想現在該怎麼說,看下去自然了悟。又如從前人文中常用“髫齔”,尋求字義,“髫”是小兒垂髻,“齔”是小兒毀齒。可是咱們遇見“髫齔之年”四個字,如果死講作“垂頭髻毀牙齒的年紀”,這就別扭了。咱們思想中從來沒有這麼個想法,口頭上也從來沒有這麼個說法。咱們應該知道這四個字隻是說幼年時候,大約七八歲光景。從前人說“髫齔之年”,正同咱們說“七八歲光景”一樣。“髫”字“齔”字什麼意義固然要問個明白,可是對於“髫齔之年”還得作整個的理解,不必垂頭髻啊毀牙齒啊什麼的。
又如“倚閭之情”,如果死講作“倚靠著裏門的心情”,簡直不成話。“願共賞析”講作“願意跟您一同欣賞分析”,“頗費推敲”講作“著實要花一番考慮”,話是成一句話,可是不夠透澈。原來“倚閭”“賞析”“推敲”都是有來曆的。“倚閭”出於王孫賈的母親口裏,她說兒子不回家,她就“倚閭而望”。(《戰國策·齊六》)“賞析”是簡約陶淵明的兩句詩組成的,那兩句詩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推敲”是韓愈和賈島的故事,他們兩個共同考慮一句詩中的一個字,用“推”好還是“敲”好。下筆的人知道這些來曆,他們寫“倚閭之情”,先記起王孫賈的母親的話,就用這四個字來表達望兒心切的意思。他們寫“願共賞析”,先記起陶淵明那兩句詩,所以“賞析”兩個字中特別含著欣賞文章解析文章的意思。他們寫“頗費推敲”,先記起韓愈和賈島的故事,所以用“推敲”兩個字雖不一定說作詩,可特別含著認真考慮反複考慮的意思。咱們遇見這些語句,當然也得知道“倚閭”“賞析”“推敲”的來曆,才可以不發生誤會,理解得透徹。這樣的語句,文言中非常多。“不求甚解”,固然也可以對付過去。可是,如果要不發生誤會,理解得透徹,就必須探求來曆。最簡捷的辦法是勤查辭書。
文言中的單音詞,咱們現在多數說成複音詞。咱們看起來,單音詞含混,複音詞明確。在理解文言的當兒,得弄清楚文中的這個單音詞等於現在的哪個複音詞,待習慣成自然,就能夠憑單音詞理解,不至於含混。譬如一個“神”字,“祭神如神在”的“神”,咱們現在說“神道”;“神品”的“神”,咱們現在說“神妙”;“神與古會”的“神”,咱們現在說“精神”;“了不驚愕,其神自若”的“神”,咱們現在說“神態”。初學的時候必須逐個逐個對譯,以求理解的明確,而同時,目的在養成習慣,達到單看上下文就知道是哪個“神”字的境界。
文言語句中各部分的次序,有的和現在的口語一致,有的不一致。所謂一致,就是文言怎麼排列,現在的口語也怎麼排列。譬如“喜食草實”是文言句,咱們現在說起來就是“喜歡吃草的子兒”,排列的次序彼此相同,不過把“喜”說成“喜歡”,“食”說成“吃”,“草實”說成“草的子兒”罷了。在這一類古今次序相同的語句裏,有一點可以注意的,就是文言常有略去的部分,須由讀者意會,按現在的說法說起來,那略去的部分往往必須說出。譬如《禮記·檀弓》“苛政猛於虎”那一節中,那婦人說明了公公、丈夫、兒子都被虎害了,孔子就問她“何為不去也?”婦人回答說“無苛政。”這在咱們說起來,就得說“這兒沒有苛酷的政治。”《檀弓》的原文可沒有相當於“這兒”的詞語,須意會才能辨出。
所謂不一致,就是語法的不一致,文言的語法是這樣,現在口語的語法卻另是一樣。這須得兩兩比較,求得貼切的講解,最後目的還在習慣那些文言的語法。譬如文言“糊之以漆紙”也可以作“以漆紙糊之”,“覆之以布”也可以作“以布覆之”,現在口語卻隻說“用漆紙糊上它”“用布蓋著它”(次序與“以漆紙糊之”“以布覆之”相同),若照“糊之以漆紙”“覆之以布”的次序說成“糊上它用漆紙”“蓋著它用布”,就不成話。又如文言“子何好?”“子何能?”現在口語說成“您喜歡什麼?”“您會幹什麼?”“何好”與“喜歡什麼”,“何能”與“會幹什麼”,次序剛好顛倒。文言“吾不之懼”,“吾未之信”,現在口語說成“我不怕他”,“我沒有相信這個”,“之懼”與“怕他”,“之信”與“相信這個”,次序也剛好顛倒。這些都屬於語法研究的範圍。研究了語法就知道通則,無論文言或現在的口語,這樣說才合於約定俗成的通則,不這樣說就違背了通則。熟習了種種通則,聽人家的話,讀人家的文章,自然不至於錯解誤會。自己發表些什麼,或者用口,或者用筆,也可以正確精當,沒有毛病。
關於講解,可以說的還多。現在因為趕緊要付排,姑且在此截止,以後有機會再談。
1947年12月18日作,原題《再談講解》。
刊《中學生》總195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