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關於《讀飛》的來信和答複
來信
吾愛《中學生》,吾尤愛讀《中學生》的中學生,所以寫這封信向先生請教。
先生素來教人以寫純粹的白話文,這在我們這些“解放的天足”的人正因為自己一拿起筆來,文言字眼便紛至遝來的緣故,覺得的確是對症良藥,深願後一代不至於像我們這等的文白雜揉。不想在《中學生》第一八五期裏,看到先生的《讀飛》,對朱自清先生在這篇裏所用的幾句文言,竟詳加介紹,認做言有餘味,合於經濟的條件。朱先生這篇文字的文學上價值,我不敢加以評估,也無須在這裏加以評估,可是拿來做中學生的模範文,實在是不適合的。這篇題目隻有一個“飛”字,所講自應以乘飛機所見的為主。篇中寫海洋中所見的似乎較多,這固然是襯托作用,可是初學的人如果效法起來,就難免犯“喧賓奪主”的毛病。至於文中所用的幾句文言,我覺得隻有“可遇而不可求”用得最自然,合於先生在《精讀指導舉隅》裏所提示的“順眼”上口”的條件。“不亦快哉”前後用過兩次,先生在解釋裏說明這出於金聖歎《西廂記》評語,並且說“直說‘人間痛快事’,言外沒有餘味,說‘不亦快哉!’可以聯想到金聖歎創用此語的經過,意味就多了。”我不大懂得這等意味,大約便是前人用典時所覺得的意味吧。後一個“不亦快哉”先生說它“卻把‘快’字認作快慢的快,字麵不改,意義轉變,話有機趣。”我以為這隻是玩弄文詞,未免近於纖巧,並不是寫文字的康莊大道。“有意為之”用在“這種奇觀”之後,實在容易使人發生“‘奇觀’怎麼能‘做’呢?”的誤會,先生硬加以“空靈”二字的考語,並且說出幾個“可以說”的例子。如何算得“空靈”,中學生大約是莫測高深,他們若照先生所說的話去運用,一定是“學步邯鄲,失其故步”。改說“這種奇觀若是硬要見到”,固然比較質直,改說“這種奇觀若是去求他”,自然“不很流利像話”,如果我們在後一句的“若是”下麵加以“有意”二字,似乎便覺得流利了吧。先生或且又嫌它不經濟了?“下之視上”“上之視下”,先生又說到“來曆”了,並且以為“比說‘從下麵看上麵’‘從上麵看下麵’來得簡捷,有韻致。”簡捷嗎?不過少幾個字。韻致嗎?也無非像“不亦快哉”的“意味”一般,是從“來曆”聯想而起的。“單刀直入”和後麵“掉不出槍花”,一“刀”一“槍”,相映成趣,這一層先生沒有提起,這自然也隻是纖巧,也不是康莊大道。以合寫《精讀指導舉隅》的兩位先生,在“希望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之後,一個寫像《飛》這等白話文,一個又鄭重地介紹給中學生,並且正當大家嚷中學國文破產而提倡文言的時候,使得我這“解放的天足”的人不得不用文白雜揉的文字,來表示異議,這實在是富有“滑稽感”的一樁事。我這裏所用的文言字眼,自然也未能適合於“順眼”“上口”的條件,並不是不想努力去改成純粹的白話,實在為的心有餘而力不足。救救後一代吧,別讓他們再蹈前人的覆轍。好好的天足,何苦穿起高跟皮鞋來呢!
答複
讀罷來信,非常感動。先生對於後一代的愛,對於純粹白話文的期望,對於我的文章的具體指摘,都可以見出咱們是同誌,是切磋的朋友,如果先生不嫌棄的話。
本來想直接寫信,說一說我的意見,向先生請教。後來又想,咱們來回的信不妨刊載在雜誌裏,讓讀者也看看,對於他們多少有些用處。現在在這兒作公開的答複。
今年的《中學生》增加“精讀舉隅”一欄,由我來試作。開頭的時候,曾經說明:我們的方法是就一篇文章談談細讀應該注意應該討論的事項。這些事項方麵很多,不能麵麵俱到,隻能每一回談幾個方麵。幾回之後,各個方麵都談到了。根據這個方法,第一回就《五代史·伶官傳敘》,談談文言的句式,文言虛字的用法,以及文章的結構等項。《讀飛》是第二回,談的著重點在“理解詞句所表明的意思”,“進一步理解它為什麼這麼表明”。我為什麼嚕嚕蘇蘇說這些話呢?一來要請先生評判,這個辦法對於讀者的國文學習是不是有些幫助?二來要請先生諒解,我談《飛》談得那樣繁,那樣瑣碎,是當初的辦法決定的,目的在透徹地理解它。這當然得把全篇的詞句都說到,除了不知道的沒法說,沒想到的無從說。
先生指摘朱先生在那篇文章裏運用文言,又指摘我回護朱先生的運用文言。先生讀過我和朱先生合作的《精讀指導舉隅》,那本書裏談到純粹的白話文要能“上口”,從先生的來信看,我知道先生是同意的。現在為了要讓讀者明白,請容我把那本書裏的話抄一些在這兒。
或者有人要問:現在國文課裏,文言也要讀,這就有了文言的教養;既然有了文言的教養,寫起白話文來,自然而然會有文言成分從筆頭溜出來;怎樣才可以檢出並且排除這些文言成分,使白話文純粹呢?這是有辦法的,隻要把握住一個標準,就是“上口不上口。”一些字眼與語調,凡是上口的,說話中間有這樣說法的,都可以寫進白話文,都不至於破壞白話文的純粹。如果是不上口的,說話中間沒有這樣說法的(這裏並不指杜撰的字眼與不合語文法的語句而言),那便是文言成分,不宜用入純粹的白話文。……隻要把握住“上口不上口”這個標準,即使偶爾有文言成分從筆頭溜出來,也不難檢出了。以下還有一段話:
到這裏,還可以進一步說。譬如董仲舒有句話:“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明明是文言的語調。可是,“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樣的說法卻是口頭常有的;口頭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樣寫入白話文。又如“知其不可而為之”一語出於《論語》,語調也明明是文言的。可是,“某人作某事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樣的說法卻是口頭常有的;口頭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樣寫入白話文。前一例裏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所以上口,因為說話說到這裏,不得不引用原文。後一例裏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所以上口,因為說話本來有這麼一個法則,有時可以引用成語。在“引用”這一個條件之下,口頭說話既然不排斥文言成分,純粹的白話文當然可以容納文言成分了。這與前一段話並不違背;前一段話原是這樣說的:凡是上口的,說話中間有這樣說法的,都可以寫進白話文,都不至於破壞白話文的純粹。不知道先生對於這一段話同意不同意?如果也同意,那麼,朱先生那篇文字裏的文言成分多數是在“引用”的條件之下運用的(“不亦快哉”是成語,“可遇而不可求”與“有意為之”是習語),因而是“上口”的,不至於破壞白話文的純粹的,不該受指摘。
說話裏常常有“引用”的情形。如蘇州人的一句“像煞有介事”,現在各地人都說了,並且寫入文章。他如“外甥提燈籠,照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類,說在口頭,寫入文章,也都是“引用”。就“像煞有介事”說,它有一種特殊的意味,換個說法就不免減色。就“外甥提燈籠,照舊”之類說,這些話比單說“照舊”“摸不著頭腦”多著語趣。(提到語趣,先生或許又要說“這隻是玩弄文詞,未免近於纖巧,並不是……康莊大道”了吧。我卻以為就說話的實際情形來考察,這等地方隻是自然流露,並不是“有意為之”。心中有那麼個意念,口頭就有那麼個說法,根本沒有存心玩弄什麼。)這些話寫在白話文裏,我想先生一定不會說它不純粹。那麼,文言的成語習語的“引用”,情形其實相同,為什麼認為不純粹呢?再說得明白一點,若叫作者隻說不寫,他口頭“引用”一些文言的成語習語;因為是“引用”,所以是“上口”的,是純粹的白話;待他照樣寫下來,當然也就是純粹的白話文。此刻我手邊有一張廣告,其中有“……當然可推為抗戰勝利以來第一部史學巨著,也可讚之為國史學界的新曙光”的話。這三十一個字裏頭,別的且不說,單說“也可讚之為”,除了《鏡花緣》淑士國裏的人,誰也不會這麼說的。這才是不純粹的白話文的例子。像這樣的說法現在很流行,每天看報看雜誌,幾乎隨時可以遇見。一般寫文章的人沒有自覺,願意做淑士國的國民,當然是他們的自由;可是對於咱們所期望的純粹的白話文阻礙很大,咱們必須隨時揭出,喚起大家的自覺,為了後一代,在筆下多留一點兒神。
我們在《精讀指導舉隅》裏提出“上口”的標準,可沒有談到“上”什麼人物的“口”。還有,那本書裏專就作者一方麵說,沒有就讀者一方麵說。現在想補充幾句。沒有讀過經典的決不會“引用”經典的句子,沒有接觸過文言的成語習語的決不會在話裏運用文言的成語習語。因此,所謂“上口”,實在隻就從今以前的知識分子而言。從今以前的知識分子有過文言的教養,他們平常說話往往“引用”一些文言成分,他們照說話的樣兒寫他們的白話文,這就叫做“上口”。可是,作者如果從讀者一方麵著想,就不一定“上口”就成。那篇文章的讀者若是與作者自己相仿的知識分子,固然不妨保留那些“上口”的文言成分;如果在預料之中,讀者對於那些文言成分是不大理解的,那就得避去不用。為什麼避去不用?並不是為了怕違犯什麼規律,而是為了不願意減低那篇文章的效果。《精讀指導舉隅》裏有句話:“白話文裏用文言的字眼,與文言文裏用白話的字眼一樣,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問題,隻有適當不適當,或是說,效果好不好的問題。”如果把讀者不大理解的東西寫給讀者,這就是不適當。使讀者因為部分的不理解,對於全篇的印象也不免朦朧了,這就是減低了效果。
“下之視上”與“上之視下”,我說是模仿的“後之視今”與“今之視昔”,那是說錯的。朱先生來信說,“上之視下”連同“似乎不隻是蒼蒼而已”的“蒼蒼”都出於《莊子·逍遙遊》。《逍遙遊》裏說:“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視下”是成語,“上之”是加上去的,反過來說,就來了個“下之視上”。這的確不合我們所說“引用”的條件。還有一層可以說的,從前人作詩文,喜歡運用典故和現成語句,運用又講究“入化”,要不落痕跡,看似尋常語句,其實都有來曆。在這兒,朱先生也染上了從前人的癖好。這種癖好有個前提,就是假定讀者都知道那些典故和現成語句,並且都能夠看出那些運用入化處來。如果這個假定是實在的,那麼,運用典故和現成語句確是個適當的有效的辦法,好比電報,用簡短的詞句可以傳達豐富的意思。無奈這個假定往往隻是個假定,“電報”打過去,對方不定能理會。就如我,並沒有想起“視下”和“蒼蒼”出於《逍遙遊》,這就是朱先生的“電報”沒有發生效果。先生來信裏提起用典,言外當然反對用典。我以為用典之所以要反對,就在於癖好太過的,往往打出些不發生效果的“電報”來。至於絕對不用典是辦不到的,咱們平常說話也常常用典。譬如談到抓兵,有個舍不得兒子的父親說:“我隻恨下不來這一手,把兒子的眼睛刺瞎!”說“把兒子的眼睛刺瞎”就是用典。這個典故的來源是前兩個月報上的一則新聞:某地方有個婦人,怕兒子被抓去當兵,在夜間兒子熟睡的時候,把兒子的兩眼刺瞎了。這樣說法並非有意做作,看見了那則新聞,自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若論力量,比較說“我巴望兒子成為殘廢”強得多了。但是,聽話的人如果不知道那則新聞,聽了這個話固然也能懂得,感到的意味可不及知道那則新聞的人那麼深長了。
以下就來信順次把沒有說到的答複幾句。
先生說那篇《飛》的組織如果初學的人效法起來,就難免犯“喧賓奪主”的毛病。我就文字揣摩作者意念的發展,還是保持我原來的說法。“話是從飛行說起的,未了也歸結到飛行,當然天空是主,海上是賓。不過前半談海上,卻與後半談天空,用了同樣的勁兒。其意以為說明海上未必可觀的部分,也可以叫人推見天空未必可觀。”至於效法的話,我想那篇文章不散漫,不抽象,處處有照應,也盡可以效法了。進一步說,我以為寫作教學不宜使初學的人效法現成的文章,就是公認為了不起的文章也不宜效法。文章的內容是思想情感,思想情感從各人的實際生活而來;有什麼樣的思想情感,才寫成什麼樣的文章。雖說人與人相去不遠,思想情感小異而大同,可是叫初學的人效法現成的文章,組織他們的思想情感,不如叫他們根據實際生活組織他們的思想情感來得切實有用。一邊是模仿依傍,有意為文,不免“務外”;一邊卻獨往獨來,當前受用,純是生活的實踐。我常常對人說,提起筆來的時候,最好把讀過的文篇完全忘掉,就是這個意思。不知道先生以為怎樣?
後一個“不亦快哉!”我說“把‘快’字認作快慢的快,字麵不改,意義轉變,話有機趣。”這是就讀者見到的說。就作者一方麵說,這兒用個“不亦快哉!”是順口而來,極其自然的,不能說他有意玩弄。
“這種奇觀若是有意為之”,先生主張改成“這種奇觀若是有意去求它”,借此避免用那“有意為之”的習語,我表示同意。我說“有意為之”空靈,是說就習慣上看起來,“有意為之”的用法是空靈的,那個“為”字,用法要隨事而異,不能死講做“做”的。我舉出幾個怎樣可以說“有意為之”的例子,無非要使讀者明白它的用法。
先生說朱先生“寫像《飛》這等白話文”,言外自然是說他寫得不純粹。我與朱先生是老朋友,可是我敢不避嫌疑地說,在現代的許多作者中,能寫近乎純粹的白話文的並不多,而朱先生是其中的一個。就說那篇《飛》吧,可以看,也可以念,念起來就是活生生的說話。不妨取別的文章來比較,有許多文章是隻能看不能念的,念起來不像個說話;叫人在旁邊聽,一半聽得清,一半聽不清。我這個話好像空說無憑,可是,先生如果實地試驗,該會有與我同樣的感覺。
來信末了有“大家嚷中學國文破產而提倡文言”,“救救後一代”,“天足何苦穿起高跟皮鞋來”等話,引起我的感想很多,說起來又是一大套,限於篇幅,這裏隻能簡單的答複幾句。我與先生一樣,反對教後一代寫文言,期望他們能寫純粹的白話文。反對寫文言的理由不為別的,隻為在現今的時代,再用文言來寫作,就不適當了,效果就不好了。可是我以為後一代還得理解文言,因為他們要看好些文言的書,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要與文言接觸。
匆匆奉答,還望先生指教。
1947年4月18日作。
刊《中學生》總187期,署名聖陶。
讀《叔孫通定朝儀》
——人物的對話
寫人物的文章,根據實際的如傳記,出於虛構的如小說,都必然有對話與行動。對話與行動是人物的最顯著的表現。從這兩種表現,可以知道人物的思想,情感,脾氣,習慣等等,也就是可以知道人物的全部生活——不僅是生活的外表,而且是生活的根柢。作者用文字寫人物,無非要使讀者如見其人,不但如見其人,還要使讀者接觸到其人的內心生活。這就勢所必然地要寫其人的對話與行動。試想想看,如果不寫對話與行動,要寫人物又怎樣下筆呢?那隻有用一些抽象的語句,說其人的思想怎樣怎樣,癖好怎樣怎樣,待人接物怎樣怎樣了——這些“怎樣怎樣”可以簡單,也可以繁複,簡單的是一個形容詞,繁複的是接二連三的形容詞。一篇寫人物的文章,沒有人物的對話與行動,單由作者運用一些形容詞形容語來構成,原不犯什麼禁令;並且那樣的文章也並非少見,咱們收到喪事人家發的“行狀”“傳略”,往往是那一類。可是,那樣寫出的人物是平麵的,不是立體的;是死板的,不是生動的。讀者讀過了,隻能知道有那麼一個人,可不能如見其人,更不用說接觸到其人的內心生活了。所以就效果上說,那樣的文章是很少效果的。作者期望他的文章收較多的效果,期望筆下的人物成為立體的,生動的,就不能不在人物的對話與行動上多用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