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2 / 3)

這一回談寫人物的文章,在人物的對話與行動兩種表現中,撇開行動,單說對話。采用的文章是《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中的一段。故事自成起訖,如果給它定個題目,可以題作《叔孫通定朝儀》。

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從漢。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製,漢王喜。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日:“事先生數歲,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叔孫通聞之,乃謂日:“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鬥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漢王拜叔孫通為博士,號稷嗣君。

漢五年,已並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於定陶,叔孫通就其儀號。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日:“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日:“得無難乎?”叔孫通日:“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胡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複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

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日:“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麵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日:“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遂與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為綿蕞野外習之。月餘,叔孫通日:“上可試觀。”上既觀,使行禮,日:“吾能為此。”乃令群臣習肄,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十月。儀: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延中陳車騎,步卒衛宮,設兵,張旗誌。傳言趨。殿下郎中俠陛,陛數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向。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向。大行設九賓,臚傳。於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職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複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禦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嘩失禮者。於是高帝日:“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責也。”

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叔孫通因進日:“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日:“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先請讀者諸君把全篇中的詞語弄明白了。大概使用《辭源》、《辭海》一類的辭書就可以弄明白,然後通體細看。每一句辨明它的意義,每一節認清它的事跡。末了注意到這一回所談的一個方麵——人物的對話。

這一篇記的是叔孫通,他的對話最多,共計回答弟子一次,向高帝進言四次,譏笑魯兩生一次。他的弟子們發言兩次,一次是怨他,一次是讚他。此外魯兩生拒絕叔孫通一次。高帝與叔孫通對話,並自己表示得意,共計四次。

叔孫通譏笑魯兩生,說他們是“鄙儒”,“不知時變”,他自認該是“通儒”,“知時變”的了;後來弟子感激他,又說他“知當世之要務”。所謂“知時變”與“知當世之要務”,用現在的話說起來,就是懂得迎合潮流,能夠看風使舵,不死守著什麼宗旨信仰。叔孫通的一些對話,都把他的“知時變”與“知當世之要務”具體地表現出來,使讀者感到他就是那樣一個“通儒”,與拘守古製、效法先王的儒者並不一樣。

試看他回答弟子的話:“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鬥乎?”用最實際的說法,把弟子們按住,一方麵也就見出他能夠“知當世之要務”。可又寬慰他們說,“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不忘”什麼?當然是不忘引進他們,有朝一日大家弄個官做。這種話隻有在師弟之間私談的時候才好說,當著旁人決不便說。如果是以道行相砥礪的師弟,即使私談也不會說這種話,特別是師的方麵。聽聽那聲氣,不正與政治上一個小派係的頭子回複謀幹差使的人說“知道了,看機會吧,總有你的分”一模一樣嗎?說這種話的時候,叔孫通把儒者的麵具卸下來了。

再看他向高帝進言。他說“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正當高帝“益厭之”的時候,他表示有辦法——“守成”的辦法,“起朝儀”來安定朝廷的秩序。這又是個“知時變”,又是個“知當世之要務”。他這個話與回答弟子的話是一貫的。“難與進取”無異說“寧能鬥乎”;而“守成”就是他教弟子們等待的。從這前後一貫的對話,可見叔孫通心目中,儒者的任務無非幫助成功的皇帝想些辦法,維持尊嚴,並沒有儒者的宗師孔子那種“行道”的想頭。他又說“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把“魯諸生”提在前頭,因為魯是知禮之邦;同時帶出弟子們,見得他的確“不忘”,一直把弟子們的願望放在心上,可是一點兒不落痕跡。高帝恐怕禮儀麻煩,他就回說“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這句話裏的“古禮”與“秦儀”都隻是陪襯,主要的是“雜就之”,把馬虎遷就的心情透徹地表出。儒者對於禮儀是看得非常鄭重的,叔孫通卻這樣馬虎遷就,他是何等樣的儒者也就可想而知了。上麵兩句話是他不妨“雜就之”的論據。前一句大概是儒者相傳的話,意思也見於《禮記·坊記》。後一句簡縮了《論語》中孔子的話:“殷因於夏禮,所損益也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有了論據,見得“雜就之”就是“因”,就是“損益”,不違背儒者的傳統。並且,三句不離本行,儒者的語句脫口而出,正見儒生的本色。叔孫通雖然不是正宗的儒者,在口頭充充儒者的派頭當然是擅場的。

最後看他把弟子們薦給高帝,也把儒者的麵具卸下來,老實不客氣說,“我手下有許多弟子,他們有功勞,他們要官做”。要知道那時候“守成”的辦法已經見效,高帝得意得不可開交;叔孫通自己拜為太常,得了五百斤的賜金;他與高帝的關係已經達到親近的地步了。既然如此,落得開門見山,老實不客氣說出來。在這樣的場合裏,高帝還會吝惜幾個“郎”的位置不給嗎?這又見得叔孫通能夠抓住時機,又是個“知時變”。

現在看弟子們的話。在抱怨的一次裏,他們說“事先生數歲,幸得從降漢。”把他們希冀利祿的心情完全托出。他們師弟一夥兒原來是任何諸侯都可以投的,現在居然投在較有成功希望的一方麵,這就是所謂“幸”。在這兒弄個一官半職,飯碗可以長久,而且有升擢的指望,這又是將來的“幸”。一班弟子所為何來,在一個“幸”字上表達得透徹明顯極了。在讚揚的一次裏,他們說“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可見他們由於平時的習染(如聽叔孫通批評魯兩生“不知時變”)以及實際的經驗(如乘機起朝儀果然成功,隻要說一句話果然大家當了“郎”),相信他們的老師確然能“知當世之要務”,是個頂了不起的人;用他們儒者習慣的說法,頂了不起的人就稱他為“聖人”。可是,照正宗的儒者的見解,“聖人”的含義要廣大高深得多,決不僅是“知當世之要務”。他們那樣說,顯見他們並非正宗的儒者。他們得了一官半職,就極口稱揚老師,連“聖人”也說了出來,這正傳出了他們熱中的滿足的感激的心情。

叔孫通的弟子是何等樣的人物,就在前後兩次發言中見出。寫弟子無非作叔孫通的陪襯,弟子如此,老師可想而知了。

魯兩生正與叔孫通對照,寫他們的話,作用在作叔孫通的反襯。魯兩生瞧不起叔孫通,說他“所事者且十主,皆麵諛以得親貴”。他們特別看重禮樂,講“積德”,講“合古”。這些觀念代表了正宗的儒者。在正宗的儒者看來,叔孫通的立身處世沒有一絲兒對的。他們不僅拘謹的守著儒者的傳統,也關注到當前的現實。他們說,“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這顯然說叔孫通不在安定社會一方麵用工夫,卻想迎合高帝,粉飾太平。安定社會,積德累仁,正是儒者精要的主張,也是期望於統治者的切要措施。他們雖然被叔孫通罵為“鄙儒”,究竟誰是“鄙儒”,細讀全篇自然有數。

現在隻剩高帝的對話了。高帝的對話都很簡短,可是句句傳神。“得無難乎?”表出他的流氓習性。他平日厭惡儒者,箕踞罵人,現在聽叔孫通說要他搞一套儒者的花樣,他就爽直地問這麼一句,無異說“隻怕老子弄不來吧”。待他聽了叔孫通準備馬虎遷就的話,就說“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他對於叔孫通說的“五帝”啊,“三王”啊,“節文”啊,“夏殷周”啊,也許是不大入耳。你既然說“雜就之”,看你巴結,就讓你試一試吧。總之要我弄得來才行,你得替我打算。這仍然是流氓頭子口氣。後來參觀過試禮,他說“吾能為此。”這是他心動了,發生興味了。他見那麼一個大排場,自己將在其中做個供奉的中心,人家振恐,自己尊嚴,人家勞頓,自己安逸,那有什麼弄不來的?最後真的行過了禮,他得意萬分,自然流露,毫不掩飾,說了一句“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假仁假義的皇帝決不肯說這句話,唯有流氓出身的皇帝才說這句話。他不怕人家說他寒傖,當了幾年的皇帝到今朝才嚐著皇帝的味道;他隻知道今朝我嚐著了,我得意,我就吐露我的得意。叔孫通的一套禮儀能夠使高帝這樣得意,說出這樣的話,並且升他的官,給他厚重的賜金,又襯托出魯兩生說“麵諛以得親貴”的話並非肆口謾罵,是確然看透了叔孫通的骨子。

傳記是根據實際的,單就對話而論,必須傳記中的人物說過那些話,作者才可以寫出那些話。這當兒,作者的工夫在於選擇,就是選擇那些與本篇題旨有關的對話,選擇那些足以表現人物內心生活的對話,寫入文章裏頭;以外的就一概不要。譬如在叔孫通定朝儀那件事情裏頭,叔孫通自己,他的弟子們,漢高帝,以至魯兩生,難道隻有寫入文章裏,如咱們現在讀到的那幾句對話嗎?就情理說,是決不止的。可是司馬遷隻把那幾句對話寫入文章,那是他選擇的結果。他的選擇果然收了效果;咱們讀那幾句對話,從而感知了那幾個人的為人。

至於出於虛構的小說,其中的對話與整個故事一樣,全憑作者創造。創造的標的無非要表現人物的思想,情感,脾氣,習慣等等,無非要使全篇的題旨顯示得又具體又生動。如果隨便寫些不要不緊的可有可無的對話,那就不是小說的能手,那小說決不是好小說。

1947年5月7日作。

原題《讀

》,無副題。

刊《中學生》總188期,署名聖陶。

讀《風波》

——人物的行動

上一回,我們就《史記·叔孫通傳》談了記人的文章裏的對話。這一回要談同類文章裏的人物的行動。人物的行動有小有大,有暫有久。搔搔頭捋捋胡須是行動,跑幾千裏路遍訪名山大川也是行動。搔頭捋須隻是一會兒的事情,遍訪名山大川可不是一天兩天辦得了的。行動無論大小久暫,都有寫進文章裏去的資格,如果那是與本篇題旨有關的。這與以前談過的對話一樣,無論什麼樣的對話都有寫進文章裏去的資格,隻要它與本篇題旨有關。反過來說,凡是與本篇題旨沒有關係的行動都不用寫進去,寫了反而是累贅。試想,傳記是寫實際人物的,實際人物的行動,單就一天裏說,就不知道有多少;小說是寫意想中的人物的,我們意想人物可能的行動,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一切都要容納進去,勢必連篇累牘寫不完;而讀者看了,也必眼花撩亂,莫名其所以然。這就失去了效果,成了累贅。把一切行動容納進去實在是用不著的,隻要把有關題旨的那一些寫進去就夠了。題旨在描寫人物的某種性格,足以顯出那種性格的行動才值得寫;題旨在表達某種事情衍變發展的經過,足以點明那種經過的人物行動才值得寫。這並不是什麼“文章作法”,原來是說話達意的自然的道理。

現在采用魯迅先生的一篇《風波》,專談其中人物行動的部分。《風波》寫的是民國六年張勳擁溥儀“複辟”的事情。這本來是一幕滑稽劇,沒有多久就失敗了。這篇小說寫那件事情在江南一個小村裏所發生的影響,所引起的風波。就在這一風波裏,表現出鄉民們的習性以及他們對於時代的認識,這就是本篇的題旨。篇中人物的行動都隻是些小動作,可是仔細體會起來都與題旨有關,沒有浪費的筆墨。

為說明方便起見,凡是有什麼可以說的地方,就在原文裏加入數目字,說明之前也標明數目字,請讀者按照數目字對著看。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幹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麵哼著飛舞。麵河的農家的煙突裏,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幹菜和鬆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裏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嗬!”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①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麵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②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③“你老人家又這麼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麼?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