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殯儀館登記本上查到傅聰舅舅家的地址,便給他去了一封信,說明了情況,與他約定見麵時間。信末,隻留一個“高”字(其實她並不姓高)。
她戴著大口罩,準時來到傅聰舅舅的家。在傅聰舅舅的幫助下,她終於把傅雷夫婦的骨灰盒,放進一個大塑料口袋,轉送到永安公墓寄存。為了避免意外,寄存時骨灰盒上寫傅雷的號——傅怒安。
就這樣,中國著名的翻譯家,一位正直愛國的知識分子,雖然含冤而死,卻被一個忠誠的讀者,冒著生命危險,把骨灰保存下來了。
死者入土為安。
她默默地,神秘地辦完了那一切,她的心也感到寬慰。
她記起,在解放前,曾有四個親友死後無錢買棺木。她的父親慷慨解囊相助,使死者安然“托體同山阿”。她覺得,自己如同父親一樣,隻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罷了。
不過,沒多久,她的心中不安起來,傅雷夫婦慘死之事,時時攪亂她的思緒。
漸漸地,她覺得光是為傅雷夫婦保存骨灰,還遠遠不夠。她想,中共中央也許不知傅雷夫婦蒙冤的經過,她應當向中共中央反映!
苦苦思索多日,她終於寫了一封信,寄給周恩來,如實反映了傅雷受迫害的情況。信中還提及了傅雷遺書中的話——他至死還申明自己是愛國的!
她擔心這封信不一定會寄到周恩來手中,未在信後署名。
她的擔心不是多餘的。這封信落入了“四人幫”的爪牙手中,當成一樁大案,進行追查。她的字寫得那麼漂亮,看得出是頗有文化修養的。信中又談到傅雷遺書,於是,那些爪牙們便懷疑寫信者是傅雷親屬。他們從傅聰舅舅那裏查到了那封隻署有一個“高”字的信,筆跡相同,一下子又與“骨灰事件”聯係起來了。
不過,當時就連傅聰舅舅,也不知道她是何許人。
“四人幫”的魔掌,緊緊地控製著上海。他們查問傅雷的其他親屬。她曾與傅家的一位姑母偶然說過一句,她的鋼琴老師就住在姑母家附近。就憑這句話,他們追查到她的鋼琴老師那兒,終於知道了她的地址……
墨染的夜
她剛從外邊回來,踏進家門,看到屋裏坐著三個陌生的男人,用異樣冷漠的目光注視著她。
她一下子便意識到:出事了。
果然不錯。來人用命令式的口氣,要她收拾一下東西,馬上就走。
趁拿毛巾、牙刷之際,母親壓低聲音對她說了一句:“他們說你是‘現行反革命’!”
她“有幸”坐上了轎車被押到上海正秦橡膠廠(當時傅雷妻兄朱人秀在那裏工作,也遭審查,所以由該廠造反派審訊她),關在一個單間裏。從窗口望出去,連對麵屋頂上,也有人監視著她!
第二天便開始審訊。窗外,圍觀的人好幾層。審問時,並未過多地盤問她的經曆——也許他們早已“調查”了。審問者反複追問她的動機。
“你為什麼替右派分子傅雷鳴冤叫屈?”審訊者問道。
“前幾年,《解放日報》不是登過給傅雷摘帽的消息嗎?他已經不是‘右派分子’了!”她答道。
“你的目的是什麼?你是想等傅聰回來拜謝嗎?”那人又問。
“照你看,現在這種樣子,傅聰有可能回來嗎?”她反問道。
那人被問得啞口無言。
問了一陣抓不到什麼把柄。審訊不了了之。
大概是那些爪牙們查來查去,查不出這個青年女子有什麼政治背景,不得不把她放了。
回到家裏,父母問她怎麼會成為“現行反革命”。她如實說了一切。父親聽罷,沒有半句責難,反而說她做得對。
從那時起,直到1976年剿滅“四害”止,她在不安之中度過了九個春秋。有幾次,戶籍警來查戶口,曾使她受驚不已。她的精神上,一直承受著無形的壓力。“現行反革命”這帽子,仿佛隨時都可能朝她頭上飛來……
“何必說謝!何足道謝!”
1979年4月她從《解放日報》上讀到傅雷平反,隆重舉行追悼會的消息。她心中的一塊巨石落地了!多年的精神包袱,徹底地拋掉了。
傅聰真的回來了!他四處打聽才知道到她的地址,托親友向她表示深切的謝意。她卻淡淡地說:“何必說謝!何足道謝!”
傅聰一次次回國,總是托親友給她送來音樂會的票子。出於禮貌,她隻去聽過一次,卻沒有去見傅聰。
傅聰的弟弟傅敏給她寫來致謝信,寄來《傅雷家書》以及《傅雷譯文集》。出於禮貌,她在1980年12月16日給傅敏寫了一封回信。
後來,我在訪問傅敏時,他給我看了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