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折(2 / 3)

嘉樹用黑色大氅裹好夜來,抱著她出了禪房。他足尖輕輕一點,鶴一般優雅平穩地越過了千足寺的四丈高牆。

她低呼一聲。

他問:“傷口疼嗎?”

“不疼。你……是人?”黑色的風帽下露出屏息以待的臉。

“是啊,沒錯。”他忍住笑意。

她輕輕籲氣,“小時候讀唐朝的傳奇,看到飛簷走壁,總以為是講故事的人編造,想不到是真的。這麼說,我們不是走著去,而是飛著去啊。”

“你家在哪裏?”

“跟那天的酒店隔著兩條巷子。”

他展開身形,攜著她飛越這城市的屋簷、斷牆。月光下,他的身法幾近完美,水一般流瀉,風一般無跡。夜來不懂這是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臉上帶著孩子氣的興奮,身子也微微顫抖。

他感覺到了。停下來問:“不舒服嗎?”

“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我們歇一歇。”語聲未落,他身子急速地一折,隱到暗處。

街上蹄聲雜遝,一隊巡邏的騎兵過來了。他抱著她坐在屋脊上,看他們毫無所覺的來了又去了。

月光銀子一樣鍍在這殘破的城市上,空氣裏傳來隱約的花香,戰火焚盡的植物又開始拔節生長,這靜夜裏可以聽到它們的沙沙歌吟。

夜來還聽到自己牙齒叩擊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怕冷還是因為歡喜。她說:“你聞到荼蘼花的香味了嗎?它們還沒有開敗呢。”

嘉樹低下頭,看到夜來枕在自己手臂上,微微笑著,眼睛裏星光迷離。他的心跟著恍惚起來,仿佛走進了她的夢境。

她失血過多,身子發冷,他的體溫透過衣服傳遞給她。在這男子寂寞而空曠的心裏,全身冰涼的少女卻帶著暖意。他從未遇到一個人像她這樣,視他身上的刀氣為空氣,當他尋常人一樣跟他說話。

4

越過她家的院牆,落在野狐啾啾、荒草叢生的庭院裏,他不覺噫了一聲。

“宅子裏隻剩我和阿婆了,沒法照料這些。而且阿婆說院子變成這樣更好,人人都把這裏當成鬼屋,就不會騷擾咱們了。阿婆出去買菜時,人們都很怕她,悄悄叫她鬼婆婆呢。”

“你其他家人呢?”

“都死了,在三年前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時候。”

她從沒對人提過這悲慘的往事,在他麵前卻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當時娘有了身孕,她流產過好幾次,大夫說,若是舟車勞頓,恐怕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險,於是全家人都留了下來。總想都城這樣堅固,等娘生產以後再走也不遲。”

“城破以後,女真人什麼都搶,除了財物,我們的皇帝、皇子、皇孫、嬪妃、宮女、工匠、伎藝人還有老百姓,全都被他們擄到了北方。他們也來了我家,我知道爹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他們愛拿多少就拿多少去,但是那些女真人還想欺辱娘。爹忍無可忍,殺了他們的小隊長,他們也殺了我全家。看到那口枯井了嗎?若不是阿婆帶我躲進井裏,我現在也在三尺黃土之下。”

夜來好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她無意向他展覽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表露什麼刻骨銘心的恨意。遭逢血腥亂世,如果不能披甲執弓上陣對敵,如果根本沒有能力一雪國恥家仇,活著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繼續活著罷了。

“阿婆把家人葬在西園。她不許我插手,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綁起來,直到她葬完所有家人,洗幹淨所有能看到的血跡。她以為這樣我就會把看到的忘記,可是那時我已經十三歲了,我什麼都記得。差不多有半年,我每時每刻,不管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都覺得自己浸在血泊裏;也不管阿婆做什麼樣的菜,聞到的都是濃烈的血腥氣。”

“阿婆信奉佛教,每天空下來都會念佛經給我聽。她不明白,爹一直教導我,做人就是做自己,大聖先賢也是人,不必匍匐在他們麵前,而神佛鬼魂虛妄,更加不必膜拜。但是我覺得佛經裏說的輪回轉世太美了,我寧願相信人死了還有魂靈,相信我的爹娘會重返人世,而不是歸於塵土。當我這樣想時,我的心就慢慢靜了下來。”

“一天晚上,阿婆在給我念《金剛經》,燈光映著她的臉,比畫上的觀世音還要慈悲祥和。看著她的臉,我忽然哭了。”她赧然地,“是遇到那場禍事後第一次哭。阿婆很高興,她說我的魂兒回來了。吃不下東西的病,也慢慢好起來。嗯,你沒見過那時候的我,用阿婆的話來說,瘦得跟一根藤似的。”

嘉樹沒有言語,隻是將她抱得緊了一些。雖然他沒說什麼,但夜來知道,自己講的每一句話他都聽著呢。

這麼悲慘的遭遇竟沒使夜來的心變得壓抑或扭曲。她並不遲鈍,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但所有的創傷就像蒙在玉器上的塵埃一樣,拂去以後,玉質依然堅硬光潤。嘉樹感覺到了夜來的這種本質——始終和悅明朗,始終相信愛和善,即使遭遇罪惡也不動搖。他心中突然浮起一個清晰的意念:要像愛護眼睛一樣來愛護懷中的少女,不是因為她罕有的美貌,而是因為她罕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