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棺木緩緩的被放入聖威爾斯公墓,馬休克神甫輕輕地吟唱著讚美詩,手持聖經和銀十字,我——喪禮唯一的觀禮者,輕輕的閉上雙眼。我不想被別人看見我流淚的樣子,而且,仁科夫人一定也不希望看見我流淚——雖然我根本不會流淚,因為夫人身前經常教訓我的一句話是“男兒流血不流淚”,即使是在她自己的葬禮上,如果她在冥冥中有知,也一定會以其獨特的尖利嗓音嗬嗬冷笑,以一貫的尖酸刻薄的口吻將我好好的挖苦一番:

“……源君,你不是一向痛恨我這個老乞婆嗎,為何還會流下鱷魚的眼淚?真不愧是當今東大的高才生啊,非常適應這偽善惡俗的世界,啊嗬嗬嗬……”

仁科夫人是新西蘭日僑中的著名人物,不但是因她出身日本大財閥三井名門嫡係,出嫁後夫家仁科財團同是新西蘭日裔商界的巨擎,更著名的是她尖酸刻薄的凶悍,在大阪知事訪問新西蘭的接風晚宴上,因為知事夫人一句稍稍出格的玩笑話,仁科夫人立即登上主持台,以符合她尖利嗓音的刻薄話語“好好”“慰問”了一番,將知事夫人氣得哭著跑出會場,第二天清晨即飛回日本。一時間,在日本和新西蘭的上流社會中,仁科夫人成為凶悍刻薄的代名詞。

如此尖刻乖僻的老婦人,在夫婿去世後,拒絕了夫家和子女的供養,一個人搬到新西蘭南部海濱小城達尼丁隱居,還在到中國旅遊時,在一家破小的孤兒院中收養了我——十八年前、體弱多病、年僅十一歲的中國孤兒,並將我帶回新西蘭,還供我到日本讀大學,正因為仁科夫人的收養,才有了今天的我,二十九歲、東京大學醫學碩士、比利時皇家學院醫學教授,韓源。

我曾多次問仁科夫人為什麼會收養我,因為我一直覺得她並非那種富於愛心的人,也許年老孤單的她會豢養一些寵物,但無論如何也很難想象,那位身材矮小、性格乖僻連親生子女也不願經常接觸的她會收養孤兒,更何況是體弱多病、其貌不揚的我。

“嗬嗬,因為你是我和中國情夫生的私生子啊……啊嗬嗬嗬”

似真似假的回答能令大多數發問者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繼續,年少的我也不例外,鬱悶之餘隻能埋頭學習於仁科夫人為我安排的龐大的學習知識之中,日常生活中我倆雖在同一間不足二十個榻榻米的和式居室之中,但彼此的交流卻極少,沒有一般長輩與晚輩之間的孺慕之情,隻有在仁科夫人每天晚上為我進行的日語教學和日本曆史文化的口語教學交流之時,我倆才會以家人的氣氛溫馨的聊著天,時而發出輕笑,直到深夜,仁科夫人梳著和式發髻的頭慢慢的靠在我的肩頭,不知不覺的合上雙眼,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則小心翼翼的扶起夫人,將她抱到榻上,輕吻她布滿皺紋的額頭,才躡手躡腳的拉上紙門,回到自己的屋內。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在客廳見麵時,我倆又會回複冷硬刻薄的態度互相尖刻對方,直到晚上,才又由我熟練而小心的服侍夫人睡下。這種相處模式一直保持到最後,直到夫人因心力衰竭而住院的前夜依然如此,年近三十的科學院士和年過八旬的名門貴婦自始至終都如同小孩般鬥氣相處。

“孩子,該回去了,仁科夫人已經得到了安息,我們生人不應該再打擾她們。”

馬休克神甫的安慰之辭將沉湎於淡淡哀傷中的我帶回了塵世,“謝謝你,神甫,”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馬休克神甫是僅有的幾位值得我尊敬的長者之一,“遵照夫人的遺囑,她在本市的房宅拍賣所得,全部捐給教堂,由神甫您妥善安排。”夫人是佛教徒,但這並不影響她將遺產捐給街區教堂從事慈善事業。

在處理了關於夫人遺產的手續之後,我拜別了神甫,回到我所居住的旅館。站在浴室的洗漱台前,看著鏡中高瘦的憔悴男子,喃喃吐出兩個中文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