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門(1 / 3)

悠悠洛水,晝夜不息,似緩實急,自北向南逶迤於寬廣肥沃的河中平原之上。自紹脊山臨江絕壁間傾瀉而下,浩湯三十餘裏,至洛京城北四裏處分出兩條支流,幹流繞城而過,兩條支流則貫城而出,在城南七裏外複彙聚一起,自景和山下改向西南,向百多裏外的黃河彙注而去,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巍巍的帝闕臥獅一般盤踞矗立洛水之畔,無數的客貨船隻穿梭水上,蟻附停泊在城外十多處水陸碼頭,無數行人車旅往來於碼頭至外城的門闕之間的官道上,道路兩旁市集彙聚,人聲鼎沸,一派繁榮興旺景象。而外城九門連接通達全國各地的平坦驛道上,風塵仆仆,各色衣著、操著不同地域口音的行人,為著生計抱負,如蟻奔走,車水馬龍,亦是紛忙非凡。

帝闕洛京,古名洛陽,自聖朝一九零年、大行至聖穆宗睿皇帝康平十四年自西京長安遷都至此,共曆春秋三百五十七載,其中經曆了聖曆二二七年洛河大水、二六三年的新侯之亂、二七一年亂兵焚城、三一三年胡騎擄掠、三一八年河中大震、三二零年京畿大疫、三九四年血族屠城、四五八年皇城變亂……大小災劫百餘起,默默見證了帝國盡四百年來的風雨興衰,數度淪為鬼域殘墟,但隨著帝國一次次中興,洛京作為帝都一次次被華龍子民們重建,每一次重建完成,洛京就更加雄偉壯峨,更加富庶繁麗。盡七十年來,國泰民安,洛京作為泱泱帝都,更是歌舞升平,繁盛似錦。

此時的洛京,是在八十多年前,第二十七代龍帝孝宗祥麟七年間由時任工部尚書的一代文宗蘇擎蘇振綱主持設計並開始興建的。為節省民力,不傷國本,洛京的初始設計雖宏偉無匹,卻是分階段逐次緩緩興建,終祥麟一朝二十九年,逐次興工二十二年,動用奴隸民夫等勞力五百多萬人次,僅僅修築了皇城、宮城的主體和內城的外廓。

此後依次黃初、隆昌、昭泰三朝,曆代龍帝在對外靖邊拓土、對內休養生息之餘,都將精力投到帝都的建設拓展之上:黃初年間疏浚了洛水,溝通了兩條支流從內城內外分別流過,帝都水運為之一暢;隆昌年間宮室街坊興建齊備,外城九門初具規模;昭泰十五年間,在位的龍帝憲宗欲在有生之年盡祖先未靖之功業,更是以傾國之力投入建設,不但使帝都主體建設和京畿周圍的工程終於全麵竣工,更以京畿為中心,興建了輻射帝國四域,如蛛網般縱橫交錯覆蓋全國州郡的驛路官道。完工之後的帝都巍峨雄壯且美侖美奐,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帝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大陸心髒;驛路官道的建設更對帝國的政治、經濟、軍事、交通等方麵的益處無可估量。昭泰十二年,聖曆五二七年,帝都落成大典,更是震驚天下、轟動萬邦的百世不遇的盛典,不但華朝全國百萬之眾雲集洛京,更有數以萬計的藩國使臣、鄰邦使節、異域商賈、遊士學子見證了這偉大城池的宏偉與富庶,自此,洛京成為舉世公認的天下第一名城。

但如此浩大的工程在短短的十餘年間集中完成,所耗民力、財力之劇難以想象,僅昭泰十一年所役奴隸民夫四百萬人,役死達三萬人之眾,耗國孥計白銀六百七十餘萬兩,錢近千萬緡,糧食牛馬水陸車船不計其數。至昭朝末年,國庫空竭,民怨沸騰,會荊揚大旱,流民、奴隸之屬起義造反大小百餘股,此起彼伏,四方盜賊蜂擁而起,邊疆胡族亦不斷寇邊南下,一時內外交困,幾乎動搖國本。幸得憲宗及時省悟,下罪己詔以示天下,一方麵罷一切未峻之工,減賦輕徭,讓百姓休養生息,一方麵急征貴胄官宦子弟並家奴部曲編為新軍,投入剿匪平叛,幾經辛苦,方才穩住大局,但直至當今即位十多年後,帝國才徹底恢複元氣。

此時的洛京,方地七十餘裏,宮城、皇城、內城、外城四城次第層疊,外城九門環拱,天乾、地坤兩條大道縱橫貫穿內外城區,清夢、顧影這兩條人工挖掘的洛水支流貫城而出,大街小巷、溝渠河叉將帝都井狀分隔為市、坊諸區。市區為貨物集散、買賣之處,四方之貨無有不市,經營買賣晝夜不歇,繁華之度甲天下;坊區為城中軍民居住之處,現有二十三萬戶,一百七十餘萬口,間有小型市集,使得洛京人口之眾亦為天下之冠。

此刻,城北高達七丈七尺的定國門外,寬廣的驛道之上,人流如織。雖然隻是剛剛寅末卯初時分,爽朗的秋日才在遠山天際微露曙色,城門開啟也不過盞茶功夫,等待入城出城的商旅行人、農夫勞役已挽車牽馬、提籃負簍,在城門內外排起長長的人龍,一時間人聲嘈雜、車馬喧沸。

“操!擠什麼擠?還不給老子退回去!再愣?再愣老子把你脊梁都抽碎了!”

“啪!啪!”幾計虛抽的響鞭,在攢動的人頭上霍霍作響,七八個身穿藏青色差服、胸前背後紋著黑粗“京兆”字樣的當值差役在入城口外長龍兩旁凶神惡煞的咆哮斥罵著,將企圖插隊的人抽打回人龍後方,努力維持著入城的秩序;城門洞口高懸著三四盞氣死風燈,下方四五個書辦模樣的趴在長桌上檢驗登記著進城人員的路引,城門兩側雁字排開十多名身穿土黃色號坎的兵丁,沒精打采的荷械而立,哈欠連天。

“給我精神點!”

一記腳踹,踹在一名正在站著打盹的兵丁的臀上,將他踢得一踉蹌,險些跌倒。兵丁慌忙睜開眼,看清了站在麵前的身著青灰色下階軍官服飾的中年大漢,又嬉皮笑臉的埋怨道:

“邯叔,您老大可把咱嚇了一大跳,這一腳你可踹得真重啊!”

說著,伸手揉揉被踹的臀部,齜牙咧嘴,想作出很疼的模樣,嘴咧到一半,又變成一個哈欠,頓時惹得周圍的軍士哈哈大笑。

“你這臭小子!”前來查崗的中年軍官邯嘉也哭笑不得,他是從軍隊中最低等的府兵做到哨長,在軍中滾爬打熬近三十年的老軍務,知道像麵前這種滾刀肉式的兵疙瘩最難對付,歎口氣,笑罵道:

“你他娘的昨晚到哪個窯洞的騷娘們兒肚皮上打滾去了?站著也能睡著?”

“還能到哪兒?”滾刀肉又是一個哈欠,含混不清的笑道:“當然是在我們錦芸巷的金蝶蘭的小肚皮上,爬啊、爬啊……爬得頭都變成豬頭了……”

周圍立刻哄笑成一團,邯嘉也撲哧一聲,旋即強忍住笑,給滾刀肉當胸不疼不癢一拳:“你這張嘴,早晚會給人撕了。要讓賀佐領知道,你小命可就玩完了。”

錦芸巷的金蝶蘭是定國門城門佐領賀階私養的粉頭,三天前,賀階去私會金蝶蘭的時候被正室夫人捉奸在床。賀夫人是京營有名的母老虎,娘家又是京城軍係的重鎮,平素賀階見了她如老鼠見了貓一般。誰知那天賀階喝酒喝得醉熏熏的,見到如花粉頭被母老虎打得皮開肉綻,頓時惡上心來,竟衝上前打了賀夫人,並要寫休書。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賀夫人又哭又鬧、又抓又掐大撒其潑,娘家兄弟聞訊趕來將酒醉的賀階打得鼻青臉腫,第二天賀階酒醒之後在賀夫人娘家的威勢下不但不敢報複,反得到老丈人府中負荊請罪,向夫人磕頭端茶賠禮認錯。家事至此也算告一段落,但賀佐領臉上被夫人和舅爺的抓掐踢打扁成的豬頭,卻不是一兩天所能痊愈的,不得不告假在家。這件事被賀佐領及其丈人家聯手壓下,在京城中風波不大,但在定國門的軍士之間卻成了人盡皆知的笑料。

“賀階?咱怕他個鳥?”滾刀肉毫不在乎,一臉鄙夷,“一個靠舔老婆洗腳水的軟蛋,誰含糊他?上次克扣七哨那邊的軍餉,一哨三十多號弟兄將他圍個水泄不通,鼓噪起來,他不嚇得尿了褲,現在這年頭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鄭百福,別說了!”

原本一臉無奈苦笑聽著滾刀肉隨嘴胡扯,無意之間,邯嘉眼光一掃城門處熙攘的人群,臉色頓變,急忙厲色喝止。

“……您老別不高興,你那不算官,”滾刀肉似乎講上癮了,“邯叔,您老一向罩我們,真佛麵前不說假話,別看您是哨長,那從七品的銜,頂個屁!就是元涵那廝,正七品的標領,管咱們百來號人,算個鳥!你別攔我,我就要說,別看他他姓元的一天到晚繃著張黑臉裝樣兒,在這京城裏見誰不得磕頭參拜?隨便掏掏*都比他大。七品?就連趙相家掏茅房的吐口唾沫星兒都能把他淹死……”

“鄭百福!”

邯嘉臉色慘白,額頭暴出根根青筋,雙手掐住滾刀肉的脖子死命的搖,“閉嘴!”

“……你、你、別用、這麼大力、我、喘、喘不過、氣……”

滾刀肉拚命將邯嘉鐵鉗般的大手往外扳,說話聲越來越小,不是因為邯嘉卡住他的脖子使他無法說話,而是看見身邊的幾個交好的軍士也麵色蒼白、見了鬼似的,拚命的向自己遞眼色,而自己身後,也莫名的感到一股令己悚然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