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皎月當空。
京城東南角,鎮國巷口,昏黃的路燈在木竿上咿呀咿呀的隨風搖動,紙糊的燈籠晃出一片灰黃的黯淡,照著狹長的街道一片陰暗蕭索。
凝視著前方青藤蔓繞、磚石班駁的高聳牆壁,顧玄直眼中流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複雜神色,口角囁動,半晌,方幽幽清歎一聲:
“四年了,我又回來了……”
挪步上前,伸手輕撫班駁剝落的殘舊牆壁,觸手所及,一塊塊泥灰塵粉隨之紛紛下落,用力一抓,應手摳落一塊風化的泥石,在手心輕輕一搓,隨著穿街弄巷的夜風化為飛灰,散落,終歸於無跡。
將額頭輕輕抵在磚牆上,整個臉被埋在陰影之中,忽然,從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淒厲怪笑,笑聲起初微不可聞,逐漸越笑越大,亦愈加淒涼悲切,如夜梟嚎泣,讓人不忍乍聞。
笑到最後,驀的大喝一聲,右手在牆壁上一攀,雙腳猛一登地,整個人騰空越起,翻過牆頭,隱入牆後的黑暗中。
整個街道又歸於死寂,隻有掛在街邊的氣死風燈伴著樹木枝葉的摩挲聲,仍在秋風中咿呀咿呀的一搖一晃,搖曳的燈光忽明忽暗的照著這條黑暗狹長的街道,照著這破敗班駁的牆壁,照著幾步之遙、油漆斑駁的朱紅大門。頭匾額上的五個黑漆大字早被灰塵遮蓋,暗夜之中更是難以辨認,隻有緊閉的大門之上孩童信筆塗鴉的稚嫩字跡依稀可以認出這座位於京都外城西區荒涼一角的廣大房舍的名稱——敕封帝都步兵講武堂。
徜徉於林間的甬道上,頂著簌簌秋風,穿過蕭蕭落葉,耳畔依稀回響著一陣陣僅屬於飛揚少年那特有的肆無忌憚的狂放笑聲;隨手撫mo道邊的林木,冰冷幹枯的樹皮,並非良好的觸感,但恍惚之間似乎攜起的是一隻隻溫暖而熟悉的粗糙手掌……
迷蒙之間,走到林木鬆疏的小徑盡頭,再往前,繞過一個二尺見底、七丈方圓的清澈池塘,就是學堂教官的集體宿舍,偌大的一片房舍,以天幹地支為編號,共六十個院落,但從建成至今七十餘載,已因年久失修、挪作他用等原因減少大半,四年前自己從此地畢業之時,三百多名學堂人員,上至祭酒、師範,下至廚役、衛戍,都擠在二十多間狹小破落的宿舍之中。元涵所住的丙申院七號房就在宿舍右側後進。
略一思索,顧玄直不取右道直通宿舍院落大門的青石板路,反從左側繞到一條靠著一排竹籬延伸的小徑前,踏開沒足的荒草,撥開籬笆上伸展的藤蔓,輕車熟路,前行十多丈,一個左拐,驀的停住,抬頭向前,眼前豁然開朗。
青蒙的月光,沙一般灑下,浩瀚蒼穹之下,百多座大小不一、卻又整齊矗立的灰白墓碑緊緊地簇擁在一起,將五十多步長寬的空地占據北首大半,南側一座樣式古拙簡單的涼亭突兀的孤立其間,碑群和涼亭的中間十多步的空地上,一根四人合抱、高約仗餘的粗大石柱聳立著,配上空地四側黑壓壓的樹林影影晃晃,空地上、墓碑間落葉隨風滾動飛舞,寒風穿林過碑呼嘯作響,當真頗有點鬼氣森森。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慷慨滄桑的歌聲低沉響起,典型的軍隊行伍之間的戰歌,音韻簡單,歌者的嗓音和演唱技巧也在水準之下,但充沛激昂的感情配上雄渾低沉的嗓音卻別有一番獨特的感染力,慷慨羽聲,悲壯激越,隱有金戈鐵馬之聲。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桴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隨著歌聲的越來越響,歌者也大踏步的從粗大的石柱之後轉出,黑暗的背景中,高大健碩的身材、被風緊勒的貼身軍服、披散飄揚的長發,踏著悲愴雄壯的戰歌,宛如從墓地中重新爬起走出的不死戰魂、重生國殤。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歌者踏著悲壯的軍歌,大步走到碑林前,歌聲一低,緩緩止住,步伐也停了下來,雙掌合十向碑林拜了一拜,站直虎軀,扭過頭來,向顧玄直粲然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你來遲了,老四!”
顧玄直也咧嘴一笑,大步迎上,口中也低聲吟唱道: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魂魄毅兮為鬼雄!”
將歌者一把抱個結實,右掌死命地拍擊著對方的背脊,動情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