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就是一團火,忌(嫉)妒心和複仇心如同兩根火柴,輪流在心裏摩擦著,點燃成噴射烈焰的火槍……
然而,當她開始行動之後,不曾料到會麵對又一種也是殘酷的事實:人們的聰明才智,想象力,在兩性關係問題上,病態般被最瘋狂地刺激和最充分地發揮出來。更有甚者,還把它納入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的黑洞去。“第三者”從人身、人格,及至她生命曆程中全部貢獻於社會的,都被埋葬。精神坍塌了的“第三者”,剩下唯一可供選擇的出路,就是以死來洗滌自己靈魂的汙垢。
林清芬不得不進行又一次心靈震撼般的搏鬥。
母性的愛和女人的恨,像兩把鈍齒鋸子交替鋸著我的心,撕著肉,滴著血。最後,無以匹敵的母愛戰勝了忌(嫉)爐心。不能讓她死!
在這裏,女主人公的理智最終被喚醒,包括了對自身家庭的地位將在社會上急劇跌落的憂慮。在仍然盛行“株連”政策的當時,這種“利己”的考慮,有某種現實存在的合理成分。在這種特定情形下,維護其他家庭成員的正常利益不被侵犯,是第一位的。
林清芬在拯救“第三者”的肉體和靈魂過程中全部感情的波紋,細微的閃念,膠著的心境,到後來,人間的友愛和溫情,醫生的人道精神,成為她處理這突發事件的主導力量。這已經深深地注進了道德的思考和道德的評判。
道德是一個曆史範疇。甚至是一個時間概念,一個空間概念。當一種合乎審美要求的道德觀,在一個特定的條件和情境下,成為妨礙另一個更高審美目標的實現時,就需要有新的道德觀來代替。
林清芬以友愛、溫情、人道精神為行為實踐基礎的道德感化,已經具備現代道德觀的屬性了。也是更高層次的一種道德。
在“第三者”方我素及新一輩中的餘小朵,林清芬實施道德感化,為促使其從懸崖返回,恢複一個正常、健全人的思維和心態功能,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引導環境。放縱生活,放縱感情,最後必然受到生活和感情的雙重懲罰。她們懺悔了。
我之所以如此詳盡地引用女主人公心靈搏鬥的材料,是想澄清一種批評意見:作品的描寫重心,不是“第三者”出現的過程,而是如何把握“第三者”已經出現的結局。因此,作品也就不是要回答某些評論者所提出的諸如“為什麼會出現‘第三者’”、“‘第三者’能不能出現”等問題。因為,這是較之對待“第三者”已經出現的更為複雜微妙的問題。
也許,我們至今未能給“第三者”以一個確定性的“法”的概念和準繩,作家的目的旨在勸善。而不願在深入所謂“第三者”遠不那麼劃一化、簡單化的解剖中,磨礪創作的鋒芒。
第三,林清芬自我反省的意識活動中,包含現代道德觀念的內容。
不少評論者對女主人公予“第三者”人道的精神,抱有反感。對林清芬在心靈搏鬥的間隙萌動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心理因素,更是不能容忍。並由此武斷地認為作家在策動和鼓勵“第三者”的合法存在,默許“通奸自由”、“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的亂倫行為。這種情緒,我以為是偏執的,局狹的,也是不公允的。
誠然,林清芬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突發事件引向極端的情形下發生的。它突出了人物的理性力量,道德力量,職業力量。對“第三者”的存在本身,無論是女主人公,還是作家把握的總體道德傾向,都是持批判和否決態度的。據此,林清芬進行自我反省、自我批判,恰恰升華了自我,升華了她的道德審美價值。
林清芬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盡管不那麼痛快淋漓,但畢竟看到了與丈夫之間在感情意識、性格心理、個性氣質上的差異。由於這種差異未能及時得到修複和織補,以致造成精神聯係上的貧血症。她自嗟自歎:“在沒有留意時,似乎已失去了一些什麼”。失去了什麼?失去了女性的自我。失去了女性的溫情。失去了女性的撫愛。
不是有許多社會學家和青年朋友在探討現代家庭的穩定性嗎?我想,除婚姻中的愛情、感情這個主體不斷輸入新鮮活力之外,正常的、健康的精神生活的多層次、多聲部,則是現代家庭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
夫婦之間,尤其是精神上的自我調節、互為調節、主客調節失去平衡,雙方的愛非但得不到滋養、補充、更新,反而愈益稀薄、淡化、消失,變成一架沒有任何追求,任何理想的單純的消費機器,這樣,精神需求的長期強製性的壓抑和幽禁,就可能摧毀精神自身。不幸和悲劇也就不可避免。
從《東方女性》的實際看,作家對這方麵的描寫也隻是稍加觸及。倘若,將女主人公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與“第三者”的出現帶來的精神折磨相交織,對精神異變者的動機不過多地停留在情欲的追求上,而作出更準確更多層麵的開掘,林清芬形象的道德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會更上一層樓。
航鷹試圖借助一個現代事件的處理,完成“東方”的、民族傳統的道德、美德的理想楷模的雕塑。殊不知,這裏卻孕育著、生長著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的嫩芽幼樹。這也許是作家所始料不及的。
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的出現,不是未來性的問題,而是一個現實性的問題。正如落潮之後是漲潮。它的到來不期而至,卻是必然的。
航鷹新近發表的中篇小說《倘若房間沒有第四堵牆——〈東方女性〉姊妹篇》,所作的正是催生現代意識、現代道德觀念更健壯地生長的一次藝術嚐試。可以說,《東方女性》的這種追求是不自覺的。它的姊妹篇的創作則是完全自覺的。
作家一改以往單一突出一個女性形象的寫法,用幾乎同等的筆墨,創造了三個女性形象。“東方”女性家族的陣營,蔚為壯觀。
色織廠黨委副書記——潘解放。
這是一個與知識女性林清芬大相徑庭的形象。是《東方女性》中趙科長形象的規範化,有更大的概括性。長期扭曲的政治生活割斷了她與社會、與家庭聯係的紐帶。她奉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學”。她的全部職業“道德”,精神寄托,就是對人的“階級鬥爭”的出奇敏感和責任心。在道德觀上,她固守沒有感情的婚姻,過著一種隻靠蛋白質供應熱能的清教徒式的生活。她的令人厭惡,在於她還要求別人效仿。誰想逾越這道壕塹,她就會不露聲色地運用權力和巧施心計,置叛逆者於內外交困的絕境。她無才無學無識,在這個舞台上,則不愧為“將才”。
色織廠技術室未正名的技術設計幹部——金楠楠。
這又是一個“第三者”。較之《東方女性》中的方我素、餘小朵,她活動的背景放在了前台,也充實些。她是商品交換婚姻的敵視者。也是以家庭的社會地位、身份為衡量標準的不平等的愛情的反叛者。她處在精神上被屈辱被損害的位置上,幻想在現實世間創造現代愛情的奇跡。當她與女友王者藍交往中,發現其父王愉根的愛情的巨大不幸和心靈的枯渴,就以一個勇敢的“現代解放女性”自居,毅然闖進王愉根的生活。這個不平等愛情的叛逆,她在奉獻自認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忘我之愛時,卻是以淩駕、主宰、救世主的另一種不平等的愛出現的。她扮演英雄“拯教”般的現代愛神、“女俠”,“為平庸的生活塗上一層令人瞠目結舌的奇特色彩”。這樣,奉獻一開始,就伴隨著先天不足,就潛伏著危機。在現實環境鋒利如劍的審判麵前,加上潘解放權力的挾製和反複,是那般的不堪一擊!她和王愉根都成了殉葬品。她重新回到她曾為之掙脫的精神牢籠。愛,沉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