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中的女主人公真真,在丈夫麵臨逆境時,不是逃避責任,更不是離異,而是風雨同舟,共同肩負起苦難的重壓,在感情生活中給予丈夫母親般的撫愛,被她的丈夫禮讚為“真正的中國式的女性”。
愛的穩固和發展,需要夫婦雙方共同的愛護。愛護得越精細,離心力越小,向心力越大。
真真的特定身份是演員。她有廣泛的社交,有眾多的朋友,感情燃燒熠熠如火,澎湃奔放如濤。這種外向型,是生活中的許多男子接受不了的。真真的丈夫對此取豁達大度,甚至連出國前妻子曾提出要買化妝品這類事情都記掛於心。真誠的諒解,博大的胸懷,深厚的信任,反而穩固和深化了感情生活。夫婦之間的精神達到和諧默契。愛處在一種溫馨的情緒氛圍中。
遺憾的是,在《傾斜的閣樓》中的韓玉霞那裏,麵貌則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這個隻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普通女工,也是在艱難歲月長大。可惜,她在接受灰色、世俗、市儈的人生道德哲學方麵,出奇地成熟了。她是出汙泥而染。愛情、婚姻、家庭,變成她無節製的物欲主義的盤剝基地。何談感情!何談愛!誰栽種苦樹、誰收獲苦果。正常的家庭秩序無以維持,走向崩潰,不是壞事。韓玉霞自食其果。
《自由的野鴨》中的唐君呢?她的身份要比韓玉霞高貴,但同樣是一架生活消費機器。由於她還濫用西方思潮,又是一架生理消費機器。她活著的現在死去了,活著的過去也被埋葬了。初戀時尚存的神秘感、夢幻感,褪走了它的絢麗的色彩,變成沒有生命氣息的蒼白影子。曾癡迷苦戀於她的輕曼幽邃的過去的年輕軍人唐斯民,則遠離她而去,重新到生活中尋找愛的飛流瀑布。永恒的愛,必須有永恒的活力,必須不斷自我更新,自我升華。否則,你將失去它。
自我價值的實現——與事業相統一的愛情,是現代婚姻質量和女權地位提高的一個重要標誌。
今天中國的家庭,夫婦雙方中有一方,或孩子,要有所作為,有所成就,往往是以犧牲女方的事業追求為代價的。這裏自然包括物質經濟條件不足,傳統文化道德心理影響等其他方麵的原因。但這畢竟是冷酷的。嚴格地講,這種家庭也是不完整,有很大欠缺的。
現代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渴望愛情,也憧憬事業。有時,如果不能兩全其美,寧可成全事業,而丟失愛情。這充分反映了現代知識女性的自立自強意識,對人格的獨立的不可遏止的激情和堅強的意誌力。女子,隻有同時在思想、事業、職業、人格、愛情、興趣幾個方麵,獲得與男子同等的創造性勞動,才能從根本上實現與男子的平等。
航鷹在《地久天長》中塑造了一對在事業和愛情上都獲得成功的夫婦形象,寄寓的正是這種理想主義。
蕭大夫在醫學上,事業的雙翼已經起飛。他為使當兒童演員的妻子真真在體型和心靈上都保持“童真”,即便在動亂的歲月,也沒忘記幫助她在心中培植演員的夢,不讓它在荒野中凋零。及至妻子生了孩子,則執拗地不讓她哺乳,而由自己承擔人工喂養的重責,目的旨在使妻子保持舞台的青春生命,實現自我的社會價值。妻子一開始並不完全理解。原始的母性、母愛在真真的心中躁動,但她還是服從了丈夫。在冷冰冰的鐵的自然法則和事業需要之間,她選擇了後者。她重新理解了丈夫。愛情進入了一個新天地,新境界。
高尚的信仰和誌趣——現代愛情、婚姻、家庭常新常愛的一條強勁動脈。
在我國家庭內部,知識女性不僅追求精神的依傍,而且使這種依傍具有崇高性。因之,她們在擇侶和建立家庭之後,都十分注意精神的格調和共同的人生誌趣。在這個意義上說,它是充分“東方”性的,也合乎社會主義的本質。
平庸、庸碌、蒼白、貧乏、虛飄、輕狂、實用,不是現代知識女性所需要的精神色彩。
蕭大夫在與真真熱戀期間,就坦誠地告訴她:“男人的心不能全給女人,我隻能把一半給你,一半給病人!”給醫學!給事業!真真曾為此感到委屈。後來,當她對丈夫的事業有了了解,懂得和理解了它的神聖和莊嚴,心中悠然升起一種充實感。連那象征著手術大夫精神色彩的天藍色,它的恬淡,透明,寧靜,也成了她生活中最喜歡的一種色彩。她自身作為演員的自我價值的實現,也使夫婦之間精神上的聯係有了堅實的紐帶。
韓玉霞和她的丈夫梁根柱之間,在婚前選擇的時候,後者對前者庸俗的市民氣雖有所感覺,但更多地出於感情上而非理智上的諒解,將這種感覺衝淡了。愛情一開始就藏有隱憂。婚後,隱憂變成後患。韓玉霞與梁根柱,精神信條和精神格調,陷入嚴重的對峙狀態。
這種對峙,集中在處理家庭與社會兩者的關係。
梁根柱是一位建築工人。他的思想操守,卻遠遠超過了一個普通公民的責任感。麵對地震的廢墟,為重新營造大地的森林,人類的搖籃,他將個人、家庭的利益置之度外。奉行“隻信自己,信錢,信過日子”的人生信條的韓玉霞,自然無法理解丈夫的獻身境界。始之以溫情、性愛作為抵禦的武器,不見生效後,發展到以“經濟製裁”、肚皮懲罰、“拒於門外”等手段施以打擊。這一切,都是在清醒的理智驅使下進行的,更顯其非人道。作品有一段精彩的描寫,寫梁根柱對韓玉霞在無情地刺傷自己之後,仍坦然進入夢鄉時的視感:“……她的大眼睛就是在沉沉酣睡中也沒有完全閉緊,而是留著一條細縫,眼球在裏麵軲轆轆地轉動,似乎在警惕什麼或是盤算著什麼。她那蓬亂的鬈發鋪散開來,臉頰泛著油光光的桃色。半張的厚唇顯得更加鮮紅,豐滿的胸脯均勻地起伏著,一隻玉石般晶瑩潤膩的胳膊曲在枕上,微屈的手指好像要抓取什麼……這個非常富於女性特點的睡美人,如果是在新婚燕爾之夜,他將會湧起一股怎樣熾烈的衝動,但是現在,對他卻失去了誘惑力。”美是受主觀意識支配的。信仰的深刻差異,誌趣的深刻差異,導致審美觀的異變,導致婚姻的破裂。人的心理機製、情欲有了思想和理性的控製,生物性的誘惑不再是不可抗拒的。
有評論文章認為:《傾斜的閣樓》屬倫理道德的範疇。這不反映作品的實際。它主要不是表現愛情、婚姻、家庭中的道德對立,而是人生觀、人生哲學的對立。作品在揭示這後一種對立時,也有失分寸之處。這就是將精神信仰的分野放在與物質利益水火不相容的位置。人隻有在首先顧及社會利益、他人利益的這個大前提下,考慮個人、家庭的利益,才是合理的。但完全不顧及不尊重個人、家庭的利益,盲目地不加分析地膜拜清貧,不是馬克思主義。因之,梁根柱作為現代青年效仿的人生樣板,可能會有某種缺陷。此外,作家在表現這種對立的觀念時,也顯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