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的藝術質地特別,首先緣於她的先天氣質。
可慶幸的是,張梅人生經曆的準備,藝術功力的準備與思想理論修養的準備也比較充分。她不屬於那種隻憑借天分,而思想與精神格調幼稚甚至蒼白的類型。
據知,她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十分缺陷。過早喪失母性的撫愛,簡直生出寄人籬下的離愁別緒。童年與少年時代的體驗,是人生寶貴、豐富而又有特殊價值的財富。它將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情感、性格與心路曆程及其特征。
誠然,張梅在她青春的年齡就獲取了滄桑感。
高中畢業後,當了三年知青。體恤了同一代青年許多極端重要的人生經驗與人生判斷。在工科中專畢業後,又當了七年工人。1985年報考出版社,憑自己的實力走上編輯崗位。
張梅人生經曆中的二律背反現象,也是十分生動有趣的。
她出身於“上層”家庭,但生存與朋友的圈子,卻是八十年代初期一批所謂“文化流浪者”。因為機遇,因為製約,這些人大都沒有在正規的文化崗位上。但這又是身份、氣質、素質上一個特殊生存群落。在這裏,張梅索得了人生的“原生態”物質,又補充了思維張力、見解新穎、心理開放的營養。
生活中的張梅大大方方,落脫不羈,甚至很會“享受”生活,愛好廣泛。也讀了不少書,尤其還能潛心讀一點理論書籍。我一貫的觀點,作家涉獵書籍要寬闊,甚至大可讀一些雜書、奇書,除外,還要有理論、理性意識。具備這兩條,並非為了炫耀,為了給自己的作品塗抹油彩,而是自然融入創作全過程的每個環節,不隻是一種指示意識,更是整體的誘發意識與溶注意識。這樣,思維的起跑線就有了相對高度。
張梅不純粹模仿西方現代派,也不簡單地模擬生活,或隻作形的粗糙改裝,缺乏想象與概括的中介,寫法又十分老式、陳舊、一成不變,而是試圖將藝術作出某種變革,也注重形式美。近期,她的小說生活化、世俗化成分加重。如中篇小說《蝴蝶和蜜蜂的舞會》。這與她前期發表的中篇小說代表作《殊路同歸》鮮明地烙印上“先鋒”、“實驗”小說的品格,是不盡相同的。
我依然希望看到張梅的小說,精神實質是現代觀念、現代思維與現代價值取向,但在文化淵源上,又讓你領略到民族性、國民性的內蘊與氛圍。
張梅近期獲獎短篇小說《溫教練》不足一千五百字。張梅居然可以寫得這麼短,居然可以寫出一個有性格、有神韻的人物,居然還可以將你的思索與情緒引入文化思考與生命價值的層次。
《溫教練》是對知青生活的一段回憶,卻沒有知青文學慣常的粗獷線條,但你又可以從小說人物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中十足地感覺到了那是怎樣一個壓抑自然、壓抑人性、壓抑智慧、壓抑成熟的時代!連一切行將破土的幼嫩而新鮮活潑的思想、情感都將被扼殺!溫教練成了“沉默”的一個符號。
張梅並不以抑鬱的敘事形態來把握人物,她的筆觸依然那樣輕盈,那樣簡潔,不刻意渲染,藝術感覺上又布滿表層明朗而內裏失落與痛楚的氛圍。
溫教練其貌不揚,目不斜視,絕少與人交流,獨進獨出,身影孤單。為了強化他的“沉默”性格,張梅還注重采用細節,如吉他懸掛牆上則從未彈奏,常常早晨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蕩的球場投籃,耳膜隔絕女隊員出賽前的歌聲等,更加入木三分。
正是這樣“第一個讓‘我’體驗到沉默的人”,內心卻流動著“靈性”、“人情味”與對事業的“熱愛”之情。
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鹿一樣靈活的“後衛”,因不愛與同性女孩子玩,卻喜歡混男孩子堆,而引起一串“流言蜚語”。對此。溫教練取個性與人生方式保護的態度。
出生廣州西關破落大家庭的高中鋒,由於人生與愛情的早熟,反而令溫教練更加“憐香惜玉”,另眼相看,與之切磋探討。
小說穿插這兩件小事,其間,不時滲入他對異域親人的懷念與懸想,溫教練“沉默”的性格具象化、情緒化了。然後,筆鋒轉向自然美景的一串疊句描寫:清遠美麗,北江清澈見底,飛霞山秀氣逼人,以及浮動在江麵的秋天的霧。性格、情緒與大自然相映成趣。
盡管這是一個小短篇,但很有立體感與層次深入感。小說最後引動的是關於生命意義的思索。
落魄之人與落魄之群,將生命奉獻於一個阡陌空間的一種往返複始的運動(籃球),但它的生命價值卻是崇高的。為此,張梅寫下了如此洋溢著激情而又富哲悟啟示的話語:
哪個懂得,在公社的泥地籃球場上投入兩分和在奧運會上投入兩分意義是相同的,同樣是一種體育精神,同樣是一種生命生存和競爭方式。
現代意識的觀照,如同一支火炬,將一股往昔近於平淡無奇的生活,映照得光彩奪目。真理的啟示是:重要的是參與和競賽。
也許,張梅的文學命運不太好,也許缺少種種機遇,作品的價值沒有完全被文學界所認知,所界定。但張梅潛質很好,潛力十足,隻要不斷處於人生與心理健全的狀態下正常發揮,也還可以寫得更勤勉些,完全有可能在廣東作家中引領風騷。
張梅小說觀念與形式,意象與方法之間的吻合,語言與文體的個性的追求,在廣東作家中,也是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