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1 / 3)

《黃河》筆會的遊子,你們如醉如癡,沉浸在佛母洞朝拜的亢奮之中。歡聲笑語灑向山野阡陌。“再生”是輕鬆的。“再生”是愉悅的。“再生”是解脫的。

吳亮,對佛無比虔誠的吳亮,你怎麼一反常舉,始終滯留洞外。也許,因為你擁有年輕,不需再生?劉心武,你在洞門三進三出,終不得入內。完整的與非完整過程的“再生”,體味也一樣嗎?來生未必好過此生,你如此自信嗎?

歸程。上海出產的奔馬牌大轎車開出。車速加快。車速飛奔。車速狂突。氣掣失靈。手掣失靈。方向盤失靈。死亡,死亡,死亡!誰意識到了?誰敏感到了?誰反應過來了?東道主的首領——《黃河》主編周山湖清醒地意識到了死。你驀地站了起來,緊緊抓住車頂上端的鐵杆。此刻,你出奇的冷靜。你知道,你的任何失態的神情舉止,都會給你的客人帶來精神上的災難。那個迅疾蹲在椅背下,雙手抱頭,本能地保護自己的生命的是誰?周介人。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你的反應何以如此敏捷?一個“最完整的人”。

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大轎車在一陣劇烈的搖撼聲中,突然撞上左側溝坎內低矮的堰牆,前輪扭折,大轎車定格。

樂極生悲。古訓無情。

你經曆過死亡的感覺嗎?在車禍發生的瞬間,謝望新的腦思維一片空白,整整兩個輪回的倒帶般空白。軀體和靈魂竟是那樣輕靈,飄忽。這麼說,死亡是輕鬆的?但你願體驗嗎?

短暫的死寂。

人類創造了機械。機械卻被用來毀壞人類自身。人類何其渺小!機械的巨大力量,將椅背上粗大的螺絲釘扭彎、扭斷。椅座齊刷刷地匍匐在地。有的雙腿被卡住,有的手臂被擰著,有的胸脯被撞擊,有的被飛濺的玻璃片劃破麵額。吳亮竟奇妙地作“飛行狀”從車尾躍到車頭。

死寂是短暫的。清醒的自救火速展開。

“史鐵生呢?”遊子們不約而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史鐵生嗬。史鐵生的腹下肢原本已喪失知覺,機械的慣性力量,架起一道滑梯,輕便地將你啟運到車門口的踏板上。車門大開,你端坐如打禪,安然無恙。

奇跡,殘疾人史鐵生奇跡般安然無恙。

在災難麵前,人類的同情心、憐愛心,互助心,凝聚成了一股戰勝災難的偉大生力。

文弱如同雲絮的蔣韻,女性和母性的雙重力量,使你的胸襟變得如此博大,你想到的隻是對每一個傷病員實施人道和友愛。你獲得了同伴們贈送給你的“最溫柔的人”的桂冠。

還有同行者中的小夥子張銳鋒、陳建祖,正因為你們年輕,才更加感到了責任,你們忘卻了自身的傷痛,擔起背負傷員行進的任務,那沉重,如同座座山峰!

那個席地而坐、左額嚴重受損者是誰?你顯得那麼沉穩,儼如一座雕塑,陷入了嚴峻的思考之中。你,李子幹,《小說月報》副主編,那個在朝鮮戰場沒流過血,三十多年後卻來五台山流血的抗美援朝戰士嗎?李子幹——“最勇敢的人”。

那個躺臥在地的是誰?你的左額重重撞擊了一下鐵框,拉開一道口子,天旋地轉。可你,怎麼不像李子幹那樣堅強不屈?卻為同行者增添悲劇的氛圍?霏霏細雨中,你雙目緊閉,靈魂卻在宇宙中行走。黑運、厄運,今年以來,你的運氣真壞、在死亡的十字路口站了一站,可也終於回來了。你不願離開你思戀的友人,你也不願看不到天生喜好陰暗的邪惡之輩不受到懲罰就慷慨離開人間。你不認為天地人世間存在一種命運和偶然的神秘的力嗎?你為友人祝福,也為自己祈禱。黑運、厄運,真的走到頂端了?嗬,你感知到了同伴暖融融的情誼,蔣子龍、韓石山、成一、曾鎮南、高洪波、章世添、周山湖、張發、秦溱……一個個悄聲細語,詢問傷勢,慰藉心靈,為防止雨水感染傷口,你們脫下衣服遮蔽。子龍,請你再靠近些,靠近些,你是可依傍的人生大樹。你將生命的熱烈情懷無私奉獻。

謝望新,唯有你嗬,躺臥在地!你為何不像英雄那般挺立起來!!英雄的集體形象因你的怯懦而黯淡!!!一個“最委屈的人”。

子龍,目睹了人寰這活生生的一幕。前天在車上,你對於車行不靈,不是有所預感嗎?你以你天然的坦蕩情懷和對自己掌握人生命運的信心,和謝望新戲謔過這黑色的預感嗎?

車禍無可抗拒地發生了。

然而,子龍,你看到的是人類在猝然而來的災難麵前的互助與友愛,堅強的意誌和頑強的生命力。

返程前,張炯、何西來每日迎著晨曦,上山采擷帶露的野花,供奉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下,芳香會解人意。

在返程的路上,東道主為消除因災難造成的凝固沉悶的氣氛,不苟言笑的周山湖,講起幽默的故事和逗樂的方言,韓石山更是將這方麵的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此刻,即使真的通向死亡之獄,遊子也會笑的。

何其巨大的反差嗬。子龍,你的《饑餓綜合症》提供的卻是截然迥異的人生畫麵。

文明人類一旦退化,變成野蠻人,變成獸類,在吞吃同類的靈魂時,也吃掉了自己的人性。種種私欲、色欲、貪婪、仇恨、嫉妒、誤解、恐懼……構成現代人的饑餓綜合症。智商高的人比平庸的人過得艱難。心懷坦蕩的人比心術不正的人受到現實更沉重的擠壓。無所防範的人比天天算計別人的人更易遭滅頂之災。君子比小人不舒暢。好人比壞人的日子黯淡。正常人比非正常人的生活秩序更加動蕩。智慧疲憊地蜷縮。選擇在艱難中跋涉。自我價值的實現遭到淩辱和踐踏。那種被撕去偽裝之後赤裸裸的醜惡,人性的厚顏無恥的淪喪,更是散發著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