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芳,你承受壓力的風度和抗應變的能力,你的膽略壯識,你的女性魅力加上威懾力,當災難臨頭需要勇敢和人格力量時,你可比許多男人更可信賴。
但你發出了感慨:為了對付陰謀,先得在陰謀詭計中摔打!
子龍,你比你的女主人公有著更深刻的悲哀感:靈感將你拋棄,思維變成了一汪凝固的死水。沒有印象,沒有想象,連虛假的幻覺也不複存在。世上最沒有用的就是文人。非但拯救不了世界,甚而無望給予磨難者以微薄的切實幫助。善良的受了委屈又求訴無門的老百姓,卻往往把作家當成了法官,當成了代言人。你隻有呼喊:顏芳,顏芳們,需要的是更大的自由和得以施展自己才能的大時代!
於是,子龍,你為疲憊不堪的人類,為背負沉重的人類,為精神消費蒼白的人類,設計一座你自認有著牢靠感和安全感的“快樂碉堡”——一間私人開設的營業性舞廳。
“快樂碉堡”的老板曹家康,你對多樣選擇時代認同的契機。你的命運感的驅使,你的不可思議的掌握時機的天賦,你躋身於上層社會的欲望,你那積攢過多的情與愛需要尋找噴發口的激情,讓你從底層躍身於人類的大舞台,你想按照自己的方法,找到生活的真理,找到了人生的價值。
走進這座大都市的“堡壘戶”,鬆弛的鬆弛了,排泄的排泄了,樂天的樂天了。你自己心中長久的鬱積形成一股爆發力,在繽紛的色彩籠罩下,在旋轉跳蕩的人流中,你真正體驗到了做一個健全的人的生命歡樂的瘋狂,真實的你不存在,變成了一團輕飄飄的霧氣。你欣然看到預示命運轉機的征兆的出現時,以職業敏感取代了人的敏感的舞會管理辦公室王主任一句不負責任的指控,將你合乎法律、合乎道德、合乎情性的幻想撕成碎布。“快樂碉堡”形同一口巨大的棺材。人情淡如水,唯金錢和權力才有凝聚力。那曾簇擁在你這王子身旁的“仆人”揚長而去,你反而成了“快樂碉堡”名副其實的“奴隸”。你的自由,你的無盡的眷戀,你那美如霓虹的記憶,不是在“快樂碉堡”,而是那個國民黨時代留下的窄小、黑暗、肮髒、潮濕的真實的碉堡。你不再製造,你不再幻想,你不再騰挪。你在沉默中度過,在記憶的方程式中演算,在灰冷的心中營造,人類把你遺忘了,太陽的光照不再給予你了。你的存在,就是否定存在。醜惡的勢力,醜惡的人性可以安枕無憂了。
“快樂碉堡”,“苦難的碉堡”。
子龍,不曾想到嗬,像你這樣一個以塑造大刀闊斧、雷厲風行、所向披靡的改革英雄著稱的作家,創造壓抑的痛苦,精神的綜合饑餓症,竟會在你的心靈世界掩埋得如此深厚,如此冷峻,簡直要讓擁戴你的讀者、作家、批評家朋友長歌當哭!你預期在你的《饑餓綜合症》係列篇中顯示的“人生的複雜性、神秘性和豐富性”實現了。你試圖展開的“人和環境的尖銳對立”實現了。你讓“人在絕境中完全去掉了偽裝,變得赤裸裸了,袒露出自己的痛苦和弱點”實現了。
關於怪誕的夢話:任何怪誕都是人類精神的產物。
五台山車禍之後,通過新聞媒介向社會披露的,首先是8月30日的香港《文彙報》。正題為:《蔣子龍等三十位作家撞車受傷》。副題為:《幸無大礙,笑語話因由……》。
“因由”何在?香港《文彙報》閃爍其詞。
《黃河》筆會的遊子,你們對造成事件的直接主體——司機的疏忽,上海牌大轎車的失靈,不再感興趣了。你們感興趣的是你們自身。確證“幸無大礙”之後,突發的事變,反而為想象思維的騰飛創造了博大的空間。你們真正有點幸災樂禍了。
生與死,福與禍,旦夕之間的轉機、轉換,真乃天意、天命?
一切在偶然中,一切在錯位中,一切在預兆中。荒誕的命運,以戲謔的形式出現。
發生車禍的那天,是8月13日。“13”是一個不吉利的數字。
拜謁佛母洞剛起程,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老天爺為即將發生的不幸流淚。
從母體中而來,從“再生之地”而來,必然要帶著汙血。
遊子中,誰人不信佛?嗬,你,年輕的女性?韓石山請你給釋迦牟尼佛供上一炷香,你淡然一笑:“我才不信。”是佛懲罰了你嗎?腦門心破損。天嗬,慈悲為懷吧。千萬別留下災後的印記。因為你還年輕。
青年評論家中,何以唯獨你的損失最大?佛母洞前,伴著縱聲高叫,哄然大笑,你冒出一句詼諧的,卻褻瀆神明的話……如同晴空中劃過一道閃電,令虔誠者驚心。
洞內,悠悠忽忽,朦朦朧朧,彌漫著神秘的氛圍。佛母前的蠟燭突然滅了。你,請求洞外點燃了第二支蠟燭送進來,你虔誠地跪下朝拜,蠟燭忽然又滅了。你,心中掠過陰影。你一定要燃亮蠟燭的情緒也變得強烈了。第三支蠟燭在佛母前立著,閃亮閃亮的。於是,你重新跪叩,默默將心中的隱秘告訴神靈,祈祝保護。然而,你跪叩的一瞬間,忽然有一種預感……似乎要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