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道路上跑著一代又一代接力賽跑的人。上一代的不盡職會給下一代留下過重的負擔；上一代走錯了路，下一代還要繞回來……不要再花費精力做不必要的冒險了，祖輩的探索應是有意義的，應把這重大的意義變成財富才對。
遺憾的是，當時並沒有能夠冷靜地聽取類似這樣飽含著億萬人民期冀的善良勸誡。文化大革命的現實是可悲的，但細細體味一下，像我們這樣一個有著頑固封建積習，極左思潮愈益惡性膨脹的國家，如果不經過文化大革命這樣付出高昂代價的悲劇，是不可能有今天這種思想解放的成果的。可以說，新時期我們整個民族的覺醒程度和發展狀況，遠勝於幾代，幾個世紀。這是曆史的經驗結出的碩果。
三折射著個性光彩的社會性格
我們的文學評論界對《將軍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和注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認為它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隻寫出了社會性格，或社會的類型性格，而缺少個性，典型化。我認為，這種斷言是缺乏分析的。關於這方麵，我的估價是：既寫出了社會性格，又有一定個性；某些成功的藝術形象，是頗具個性色彩，並有一定的典型性的；還有些形象，將作為新的藝術形象進入新時期文學的畫廊。
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人們處在社會急劇變動的時期，由於命運受到環境的強製性的挑戰和壓迫，迅疾浮沉起落，思想、意識、心理、性格，乃至思維方式，極易染上強烈的社會色彩，而個性部分被鉗製，被消融。一種思想，一種思潮，往往變成普遍的社會思潮，普遍的社會意誌而得到承認、接受，原因亦在於此。《將軍吟》裏的許多人物，確實有某種社會類型性格的印記，彭其式、陳鏡泉式、胡連生式、江醉章式、鄔中式、劉絮雲式、範子愚式、鄒燕式、趙大明式、彭湘湘式、陳小炮式、徐凱式，你都可以從當時的曆史環境中找到他們各自的類型。然而，區別在於，他們並不純粹是某個社會集團、派別、階層的標簽式的人物，他們的社會性格除有各自的差異外，就其本身來說，也折射著個性的光彩。不能說他們的個性寫得很充分，也不能說他們周圍的環境寫得很典型，對時代、曆史有相當深廣的概括，但他們之中的多數人物形象，畢竟還是活生生地站在了你的麵前。
彭其是全書最有光彩的人物之一。他的形象，使我們容易聯想起一些老帥們，當時他們處於逆境之中的品行和情操。他的思想性格，閃耀著時代精神的光芒，凝聚著人民的意誌力量，但他又是有著自己的鮮明個性和多側麵性格的藝術形象。彭其的主要性格是剛直不阿，寧折不彎，但由於他所處的矛盾中心位置，以及對極左路線經曆了一個逐步認識的過程，他的性格火花在錯綜複雜的矛盾中碰撞著，呈現出多種色彩。全書共四十三章，直接寫到彭其的占了十章之多。由功勳卓著的將軍而變為“階下囚”的命運變化的軌道，他性格中各個具體部位的特點被充分地描繪了出來。最精彩的是第八章《公審大會》和第十四章《老人心》。
《公審大會》一章，精細入微地雕刻了彭其麵對自己的戰士和戰友被極左路線塗炭時，心靈的極度悸顫和痛苦。小說寫了三個細節。一個細節寫他的幻覺。這位身經百戰，經受過無數次流血犧牲考驗的堅強領導者，置身於一個個戰士被當作現代迷信的反對者任意宰割的慘淡境地，因極度的壓抑，竟生出自己和戰友們也被當作“罪犯”揪了出來的幻覺。一個細節寫他求助於先烈的靈魂顯靈。他的“同心結”的戰友胡連生被“造反派”突然襲擊當作“現行反革命”揪出來後，他悲憤至極，祈盼烈士的魂靈化作狂風，化作暴雨，蕩滌這人世間的一切汙穢。第三個細節寫警衛連的戰士黃春喜因神經極度緊張，將“誰熱愛毛主席我們就和他親，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和他拚”這句口號中“親”字喊成了“拚”時，彭其因激怒而揚手朝戰士的臉打下去，但將觸到臉時又“忽然控製住，隻輕輕地落了下去”。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彭其在當時情境下承受的精神折磨，有多麼巨大嗬。更何況，他當時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隻黑手在操縱這出悲劇的演出，但又意識到不能采取“硬碰硬”的方式，以致使他這個兵團司令員“眼睜睜看著那慘劇發生”。這裏，彭其表現出了清醒的思索和堅韌的精神。
《老人心》一章，則將彭其坦蕩的胸襟、寬容與原則結合的精神、柔中有剛的性格描繪得淋漓盡致。這一章通篇都是彭其的講話，純屬一篇政治思想工作報告，卻寫得有感情，有色彩，有節奏，有起伏，毫不枯燥幹巴。彭其先以自己“請君入甕”的小小“計謀”作比，告誡“造反派”謹防野心家、陰謀家的“引誘”、“小心上當”；繼而又以與人為善的態度，要求“造反派”對革命同誌要“有點感情，要講點道理，起碼，要有點同情心”。並大聲疾呼“今天為什麼一定要消滅這九死一生留下來的幾個老、弱、病、殘！”當然，他這樣做，純粹是出於老一代革命者的赤子之心，他不可能認識到這場大動亂不是某個個人的意誌所能阻遏的。但是，他決不妥協。“不要欺人太甚，逼人太狠，把人逼到死路上了，就會不顧一切的。”這鏗鏘的話音，就是彭其擲向野心家、陰謀家的一把利劍。
此外，在其他以彭其為表現對象的各章裏，彭其思想性格的各個側麵也得到了豐富。
第一章《琴聲、歌聲》和第四章《夫妻、戰友》，寫彭其受到席卷而來的政治風暴的襲擊，所產生的苦悶、疑慮、憤懣的心緒，並以此轉嫁給自己的妻子、女兒，後又為這種失去理智的行為產生一種沾著滾油似的燒灼的“痛楚”；第六章《革命行動》寫彭其果決地用兵，用“誘使”造反派犯錯誤來教育他們的良苦用心，極富軍人性格和氣質特點。同時也反映了他對形勢的惡性發展估計不足，有稚嫩的一麵。第九章《做人難》寫彭其暗示門診部主任方魯為胡連生作患神經病的假診斷，表現了他置個人安危於不顧，而盡其所能，保護戰友免受更大禍害的崇高品格。第十九章《鬥爭會》寫彭其麵對造反派的蠻橫，堅決不講出偶然時提到的空軍司令員候選人的名字的那種執拗態度，顯示了一個革命者高尚的人格。第二十八章《將軍憤》和第二十四章《苦相逢》這兩章，進一步寫了彭其從一個將軍淪為“囚犯”之後，對於倫理、感情價值觀念的變化。過去，他以工作代替夫妻、父女之間的溫存，現在才發現內心世界這種親人之情的“深沉、強烈”；他由自己的冤案，想到“假如一個將軍也要被冤枉奪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麼活呀！”提出要愛惜人，體貼人，尊重人，顯示了他博大深沉的胸懷和憂國憂民之心。大動亂的劫難，反而使彭其發現了人性、人情，這確是這個悲劇時代物極必反的結果。彭其的思想性格特質及其豐富性，就是在這連接著時代風雲變幻的際遇中，通過一係列情節、細節、行動、場麵，閃射出灼灼光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