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3月17—18日,深圳—廣州[3]文學評論·願這裏長起參天大樹願這裏長起參天大樹
你們知道,這第一次西北行,我寄予了怎樣高的熱情和厚望嗬!我竭力排除一切紛擾,隻用雙腳,用心,去感受和領略中華民族古老傳統和文化的精英。人生難得幾回“行”。更難得返歸大自然。西北行,會使我獲得一次靈魂的淨化和升華。
黃河故道,您這中華民族古代文明的搖籃,今天,又以怎樣哺育現代文明的雄姿,出現在南國花城的來訪者麵前?!……可是,我尚來不及就近登上古長安的城牆,你們就送來了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第八期)學員組織的短篇小說專號校樣,約請撰寫評介文章。此刻,我原本單純、熱烈的心,倏然被一道沉重的壓力碾過,不過,這毫無責怪你們的意思。臨離廣州前,正是我寫信給你們,對你們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學員開辟小說專號的謀識和魄力,表示了深深的敬意。我甚至責備自己和我們的刊物,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著高“棋”。默默接過你們遞上的校樣,我便把自己封閉在賓館(這裏俗稱飯店)的屋子裏,通宵達旦地讀著。終至,我坐臥不住了,一股亢奮的情緒充溢心間,禁不住在房子裏踱來踱去。那心態,那神情,那步履,簡直像年輕朋友在等候會見他的戀人。文學,讓千百萬人著魔的文學!我一改以前冷靜思索後才下筆的寫作習慣,迅即鋪開了紙頁……
你們能想象得出,是一種什麼力在推擁著我情緒的波瀾嗎?——是小說中噴薄而出的一種新的追求,追求中滿含的希望,有希望的追求構成了有力度的情緒衝擊波。從作家年齡來分,他們是標準的第三代。他們都是近三十歲又不足四十歲的人,多從文化大革命的後期或粉碎“四人幫”之後開始寫作。他們小說中裸露出來的,不全然同於第一代老作家,第二代中年作家,及至不全然同於他們自己上一個時期創作的新的思想質素和藝術質素,預示了第三代青年作家創作上的某種發展信息和動向。雖然,我來不及讀到他們在你們刊物第九、十一期發表的另兩個短篇小說專號,但我自信我的這個判斷和預見,將伴隨著這一代青年作家的成熟,而得到證實。
他們是執著追求的一代,又是執拗而近於偏執的一代。我想,你們從他們文前每個人“宣言式”的創作主張和藝術追求中,會獲得這個印象。偏執不好,也不見得全壞。較之平庸無奇,我以為要好些。他們坦誠,直率,有不拘格局的獨立個性,毫不隱晦自己。這一代青年人,將越來越少矯飾、虛假、虛偽等市儈習氣。這也是時代的造化,社會的進步。他們不是公然宣稱“人類最無用的經驗是創作經驗”嗎?當讀到這樣的文字,你們也一定為他們偏執於此而發出另一層內涵上的“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吧。可是,事物的另一麵,我們想到了嗎?由這種偏執而可能帶來的開創、開拓精神,會催化一個新的藝術生命的誕生。文學史,不是既證明“借鑒”可以造就偉大的作家和作品,如魯迅和他的《狂人日記》,同時也證實無師承也足以造就偉大的作家和作品,如巴金和他的一些代表作嗎?巴金的名言:“無技巧即最高技巧。”文學講習所年輕朋友的文學宣言上也寫著:在藝術上,沒有陣地,隻有一條進軍的路,永遠在路上,最後的歸宿也在路上。
現在,要來分析分析,注進他們作品中新的思想質素和藝術質素是什麼?
新時期,我國的青年文學,它的主幹是知青文學。它的第一塊路標——“傷痕”;第二塊路標——“認同和回歸”(主要是精神上的,而不是實踐上的);第三塊路標——“崛進”(似乎潮頭還未興起)。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學員朋友們的這個小說專號則表明,他們不再那麼規範地遵循這一條曆史和文學的邏輯線索來選擇素材了,即便反映青年生活,也把它與社會多種結構層次,各種觀念變化和更新聯係起來。人性、思考性的因素和情感色彩越來越突出,單一的命題性的主旨越來越淡化。與之相適應,他們在藝術上也開始了突破性的追求。他們不再把政治的、政策的因素,當作文學創作的唯一主宰,神聖不可侵犯。即便觸及到政治、政策的因素,也決不作赤裸裸的宣示或標簽式的印證,而是盡可能地滲透到情節和人物中去,讓它“隱蔽”起來。他們注重藝術表現上的客觀性、自然性,並完全有可能形成一種共同的發展趨勢。
我的作品應似山林中的一棵小樹,或是一棵小草,把根須深深地植進泥土,從大自然的懷抱裏汲取水分、空氣和養料,自自然然地生長;也自自然然地帶上自己的色彩和芳香。
以上的話,是你們陝西青年作家王篷寫下的。這次他發表的《沉浮》,強有力地實踐了這個藝術主張。不知你們是否有這樣的感覺,讀過王篷的其他作品,也不一定置信《沉浮》會是出自他的手筆。這是好現象,抑或是不祥的預兆?我是為王篷慶賀的。他在突破自己,甚至還可以認為,這表明沉寂了一個時期的陝西中青年作家群正在醞釀一次新的突破。你們記得,去年應約,我為貴刊“關於小說創作提高與突破的討論”欄目,撰寫過《曆史會記住這些名字》一文,其中談到陝西青年作家創作上的三個特點時,寫道:題材、思想、藝術、形式、方法上“單一而不豐富”。當時,我是抱著熱切之情,希望你們那裏冒出更多的闖將,開拓者,進擊者,不隻是一個路遙、賈平凹,還要有第二、第三……個路遙、賈平凹。王篷的《沉浮》發表,使我看到了這種前景。
也許有人擔心,肯定描寫的客觀性、自然性,不是陷進自然主義的泥淖嗎?我目前還沒有這種擔憂。至少,從王篷,從其他一些作者類似的作品中,還看不出這種危險性。因為他們的創作實踐在二者之間畫了一條嚴格的界限:並非用客觀性、自然性,排斥思想性、真理性,而是要在充分意義上的自自然然的真實描摹中,投射一束理性的光影。虛假的文學(不僅藝術假,思想也假),夠討嫌的了。它的餘毒,不是還常常出現在我們的銀幕和電視屏幕,以至使我們禁不住憤然而起,不屑一顧嗎?
好了,讓我們來共同探討一下《沉浮》。
《沉浮》寫女主人公的一次自我反省,環境安排在隨時都可能被洪水吞沒的生死存亡關頭,這是奇特的,別開生麵的。如果藝術上處理不好,就會非常“假”。不能不歎服作家筆力的深厚和細致,將發生在一個特殊環境裏的一段心靈曆程,寫得那麼逼真、自然、動情。沒有性格的劇烈衝突,沒有事件的刻意鋪排,甚至連主人公的名姓也沒有,唯有一個大寫的“她”,現實的綿長思緒和曆史的痛苦的記憶,在咆哮喧囂的洪水中升沉起落。造成“她”精神世界巨大變動的直接原因,是“她”所膜拜的戀人,霹雷閃電一瞬間的卑汙行為,把“她”推到了絕境。在生與死搏鬥短暫休憩的時刻,使“她”有可能檢視別人,也反省自己。“她”精神因素中懦弱、依附,乃至在男性麵前表現出來的過於拘謹的部分在削弱,而內在自強、自立的意誌力一點一滴地在凝聚,在複活,從而使“她”的靈魂在“她”原來那個位置上,獲得了一個層次的更新和升華。在洪水退去之後,“她”將現實地、勇敢地正視人生,開拓自己的精神世界。作家賦予人物的這種思想力量,不是在說教中,在理念中,在圖解中,而是在自自然然的生活畫麵和場景中,在人物自身心靈矛盾的真實運動中流淌出來,具有不容置辯的可信性和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