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一定還會注意到,《沉浮》在文氣上,較之王篷以前的作品,多了女性的細膩感和溫柔美。環境雖然那樣惡劣,但藝術表現上基本上持冷靜的態度(作家在人物與自然、與自身破壞力作劇烈抗爭的攸關之處,有時情不自禁地發出幾聲過於沮喪的感喟,影響了作為讀者的我們的感情上的審美的連續性),情感節奏的緊迫感,心靈畫麵的衝擊力,理性思索的邏輯性,隱藏於平緩、從容、和諧的格調中。
無獨有偶。《沉浮》寫自我反省,湖南青年作家聶鑫森的《綠城堡》寫自我改造,推動力都是外在環境。後篇被冠於專號篇目之首,證明你們是重視這篇小說、喜歡這篇小說的。我也有同感。
《綠城堡》寫了一個有缺點的人物——護林員龍濤。寫到這裏,我的記憶中不期然地浮現出一些荒誕不經而又十分流行的人物“改造”畫麵:“路線鬥爭”+“階級鬥爭”+英雄抓壞人=犯有錯誤和缺點人物的轉化。前些年,充斥於我們文學、電影乃至兒童文學作品中的,不正是這樣一些模式嗎?後來,又有了一大批用先進人物來影響和改造後進人物的作品。我們並不一般地排斥這樣結構人物關係的作品,問題在於,是否藝術化,是否真實可信。聶鑫森顯然希望這類題材的作品有所突破,他在走一條大相徑庭的路。像他的工業詩和其他小說一樣,他的這個作品所表現出來對生活現象的觀察和感受,總是獨特的,奇異的。龍濤從小任性、倔強,以“自我”為中心。當他被放逐到遠離人煙的地方去守林後,他將自己的生命活力、情趣用於建立“綠城堡”的事業上。但環境的閉塞,如同被囚禁的困獸,又使他變得驕橫暴戾。電話總機室姑娘華翮的出現、理解和尊重他的“綠城堡”,心的相通,為龍濤更新自己提供了客觀條件。一個魯莽粗俗的人開始學會追求知識,提高素養;一個工作目的不明確的人,開始懂得了自己工作的價值和意義。會有人提出懷疑:龍濤思想意識的這個關鍵性的轉折,僅僅發生在華翮一次偶然的電話問候以後,是否誇大了個人的意誌,情感的力量?人生是複雜的。人與自身的缺點、弱點進行鬥爭的決心,乃至方式、方法也是各個不同的。某種特定的際遇,某個偶合的因素,都可能成為這種轉變的媒介和觸發點。隻要它與主客觀方麵其他各種力的相互作用有機地扭結一起,就有了現實的可能性。雖然,《綠城堡》在這方麵還欠缺更令人折服的描寫,但總的來看,還是順理成章,成其自然的。至於作品中設計龍濤救火那個情節,就俗套了,用以表明人物思想上意識質的內涵變化,也是脆弱的。這是作品明顯的一處敗筆。我的這個看法,你們能同意嗎?
聶鑫森寫了十幾年詩,爾後才迷戀於小說創作的。詩的實踐,使他的小說具有詩的“韻味”。作家在這期小說專號作了明確的表述(也是第一次見諸公開的文字):
短篇小說……需要創造一種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境界,使人物從中和諧地演繹出他們的“曆史”來。詩是很強調感覺的,小說似乎亦然……
《綠城堡》在男女主人公對話後,就一直寫前者的主觀感覺,加之自然風物描摹的飄逸美,人物情感遞進式的交彙和漸次強烈,至人物關係結局安排的含蘊,使整個作品染上了一層濃鬱的詩意。
再來看湖南另一位青年女作家賀曉彤的《媽媽,你聽我說……》。不瞞你們,我越來越不易動感情了。但讀這個作品,幾回拿起,又幾回放下,不得不擦拭一下濕糊糊的眼睛,我的心有一種經曆了創傷般的蠕動感……我非常非常喜愛這個作品。它也許寫得笨些,平鋪直敘,某些細節的瑣屑和堆砌,可能使一些沒有耐心的讀者無法卒讀。而我是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它寫的是一個普通家庭成員之間的愛和愛的方式,並通過感情懺悔自省的追述形式重現出來。正因為它普通,是人所共同體驗的,就會引起眾多家庭的共鳴。作家在敘述的角度確立之後,隻聽任情感的涓流,潺潺流逝。素英對失去的,愧疚不已而又無法彌補的情感,宣泄得越真切細膩,越淋漓盡致,媽媽那普通的然而又是博大無私的愛,才能更深沉地激蕩著我們的心扉,並由此喚醒和催化人類的良知良性。然而,我從“媽媽”這個形象獲得的審美享受並不僅於此。有的批評者往往不加區別地指責評論家僅僅是為了某種需要,而任意宰割或片麵誇大形象的質的內涵。其實,這並不完全公正。作家概括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感受來創造形象,有時並不一定完全認識形象所可能包容的深廣的內涵。評論家的責任正在於,他應將潛藏、包裹其中的深廣內涵挖掘、揭示、提煉出來。比如,我從賀曉彤的這個作品,就得益於更深一層的啟示:感情、愛在失去之後,才認識到它的彌足珍貴。由此作進一步的引申,於事業、於人才,於一切美好的事物,不要等到它失去或被遺棄之後,才承認其價值。而應在它處於生氣勃勃熱烈澎湃的興旺時期,就注意發現它,培育它,珍惜它,讓它轉化為改造社會和提高人類精神文明素質的熱能。你們認為,我對作品所作的這個評判,是否牽強呢?
有的作家,對自己作品內涵的開掘,主觀意識是毫不含糊的。下麵是湖南又一位青年作家葉之蓁寫下的話:
我注重的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它的內涵和敘述的方法。
不知道你們是否讀過我在《芙蓉》發表的關於葉之蓁小說創作的評論文章——《年輕的,也是有為的》?我是從取材、描寫角度和人物形象的獨特,並依據其與環境的關係,來論證作品題旨的典型意義和開掘的深度,以及藝術的個性的。讀了作家這次在你們專號發表的《悲哀》,我看到了他的新的進步:前一階段作品中那種描摹生活幾近生活本來樣子,而有時又欠開掘和提煉的不足,在這個新作中得到了克服。作家既保留了慣有的描寫的真切、自然、生動的特點外,更注意作品內涵的豐富和拓展,並將題旨深深地融合在故事之中。《悲哀》寫一次相親,故事再平淡無奇不過了。但是,隨著介紹人和婚姻“仲裁者”黃老師(可歎可恨的還是一個為人師表者!小市民市儈習氣已經侵蝕了她的骨髓)的靈魂逐步顯示和剝開,我們的心仿若被鋒利的刀尖戳了一下,痛楚無比、苦不堪言。還有什麼比互不理解和相通更可悲的呢?還有什麼比原以為理解和相通、實則並不真正理解和相通的悲哀還要悲哀的呢?這個作品,會帶給我們對人生經曆的許多聯想。它是一篇寫人與人理解和相通的作品!又是一篇激勵自省自重自尊之作!難道生活於文學講習所的這一群,他們也有心靈上的某種默契嗎?——嗬,我這樣問自己。我想,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