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1 / 3)

1992年1月20日於北京遠望樓賓館[3]文學評論·走出五嶺山脈走出五嶺山脈

我崇尚理智,但更看重感情——尤其是在某種境遇下。當青年作家伊始將他編好的小說集《黑三點》交給我,說:“你給寫個序吧”時,我的腦際迅即掠過一絲憂慮。我知道,在現在,為同輩人出版的作品作序,仍是忌諱的事情。伊始以一個作家的敏感,馬上察覺到這一點,但他沒有勸慰,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眼裏透出一股熱灼的光。我與伊始隻有極少的幾次接觸,但我的心靈感覺告訴我:他是一個對信仰、事業、生活有執著追求的人。他這次的提議,看來是不可更改的。迎著他那熱灼的眼光,我握住了他的手,真誠地回答:“好吧,我答應你。”伊始微笑著:“謝謝。”我忙糾正說:“首先應該謝謝你。”——為什麼不是這樣呢?正是他,將人類精神生活中一種美好的素質和稟賦——信賴和尊重,賜予了我。信賴、尊重、平等、諒解、互補,是我處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一個準則。

這麼多年,由於居住條件的限製,我逐漸養成了一種寫作習慣:夜深人靜,伏案執筆前,會信步登上集體宿舍的大平台,遙對浩渺神奇的蒼穹,久久地凝視。每當這種時候,一道古老的試題,仿佛從那遠天的盡頭飄然而來:“春花,夏陽,秋月,冬雪,你喜歡什麼?”我的回答總是:“我愛秋月。”春花雖豔美,但我嫌她太嬌嫩,易於凋謝;夏陽雖璀璨,但我懼她太暴烈,難以承受;冬雪雖白潔,但我厭她太單一,過於冷漠。唯有秋月,她是那般的姣好,那般的明朗,那般的純淨,那般的和諧。隻有麵對秋月,我的心才會出現寧靜。我的思緒和想象力,也才會在寧靜之中,而不是在劇烈的爆發之中,開拓、伸延、豐富……

此刻,我的思緒已經遠遠越過了一個具體的作家,一部具體的作品,而是擴展到了新時期廣東湧現出來的中青年作家的一群;並由此尋覓到了三十年來廣東文學界所走過的軌跡,它的起始、發展、變化、落漲。於是,一個久已蘊蓄於心但尚不成熟的想法,倏然變得明晰了,我找到了我這篇《序》的題旨,也是它的題目——

走出五嶺山脈

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廣東的文學創作在小說、散文、詩歌三個領域,都有一些在全國影響很大、聲譽頗高的老中年作家、詩人。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又冒出了幾個寫小說有才氣的青年苗子。可惜,他們的才氣尚來不及誘發和升華,就很快被興起的狂風惡雨吞蝕了。文化大革命期間,老作家被剝奪了創作的權利;隻是到了後期,以廣州地區為主的一批知識青年為了生存,也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執拗地、也不可避免地帶著“左”的印跡,闖進了小說創作的天地。粉碎“四人幫”之後,這一批人,加之幾個寫詩、寫散文、寫報告文學較有成果的新人,成為廣東文學界最活躍,最富有生氣的一支力量。這種文學現象,不僅廣東有,全國亦然。勃然興盛的一代文學,與其說是作家心智和才華的迸發,毋寧說是處在巨大轉折曆史時期的全民族意誌和信念的驅使。我們如此誠實、善良、勤勞的人民,在短短的十年間,遭受了封建法西斯專政的巨大創痛,又經曆了蘊含著希望的偉大的曆史性變革,而作為最敏銳地感應著時代和人民情緒變化的文學,不予以反映是不可能的。在廣東,以陳國凱、孔捷生、楊幹華、呂雷這些名字為代表的中青年作家的一群,是作出了自己的貢獻的。他們的幾個最優秀的作品,將當之無愧地寫進中國當代文學史冊。

當我的心的屏幕不斷地映現出這些明麗的畫麵時,另一種色彩的畫麵也隨之出現了。廣東中青年作家的一群,較之力量雄厚的北京作家群、湖南作家群,較之最負盛名的那批領銜作家,要嫩弱許多。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在五嶺山脈以外,影響還不大。廣東有誌氣的中青年作家,要把走出五嶺山脈,在全國越來越具影響,作為自己文學攀登的目標。在這方麵,一定要有大家子氣,不要小家子氣。如果有誰把這一點也指責為“名譽熏心”,我想,這點誌氣,這點欲望,隻可有,不可無。這就是我由伊始,由廣東中青年作家的一群及其創作實際,所時時縈繞於心的一個問題。

在廣東的中青年作家中,伊始雖不屬最出色的那幾個人的行列,但仍不愧為佼佼者。他是有才華的,更是有潛在力的。不知道作家自己對這後一點是否意識到。如果這種潛在力,一經開掘和點化,使之染上時代的光澤,作家創作上就可能出現騰飛。這種潛在力,在作家不算豐厚的產量中,已初露鋒芒。這即是,作家的多數篇章,總在藝術上作著自己的追求。

讀伊始的作品,你就會發現一種奇妙的創作現象:客觀的描寫始終超越主觀感情的滲透。即使偶有流露之處,也是附麗於人物、故事之上的。作家的作品,多取材於海南生活。海南島,這是作家的故鄉,他在五指山下,萬泉河畔,生活了十幾個春秋。有如許多作家,對於這曾養育過自己的土地和人民,對於這常常喚起自己創作詩情和靈感的生活搖籃,總是抱有無限眷戀之情。隻要一鋪開紙頁,這風土人情就會在筆端閃動、流淌。似乎毫無疑義地,作家自己的生活經曆將橫亙於作品之中,處處燭耀著作家自己的影像,我們也將從這裏,聆聽到作家心靈的回聲。然而,作家最終創造出來的,卻是一個比自我要豐富得多的外部世界。冷靜的思索和描摹,替代了熱烈的抒發和噴吐。有時候,你簡直無法置信,作家提供的那些生活畫麵——放風箏、墟市、弄蛇……奉獻的那些人物——蔡老幹、李老仔、貫海石、闊嘴佑……是他那三十幾歲年齡的人所能駕馭的。作家對舊時代的種種習俗和民族風情,對生活於底層的、市井的五花八門、三教九流式的人物的熟悉及描繪的真切、準確、生動,確令人驚歎。正是在這種種描寫勾勒中,我們領略到了一個多色彩、多層次的外部世界。現在,不少青年作家和青年作者趨向於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我以為,隻要這種內心世界的表現,不是與外部世界完全脫節或相排斥,而是多少都承受著時代精神光華的映照,就不能說是違背了藝術創作規律。文學是形象的藝術,感情的藝術,審美的藝術。形象的描寫與感情的融注,始終是在審美的意識中進行的。青年作家伊始堅持自己的藝術創作道路,始終用心智和目力來探測客觀世界的人和事,作家的傾向融和與滲透在情節、場麵和人物的行動及意識之中,使之煥發出一種嚴峻的現實主義的客觀描寫的力量。這正是作家之所長,是作家自己藝術個性逐步形成的根基。